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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慕容澜被他说得语塞。他知道步千洐说到了点子上——将来大胥必定北伐,青仑族人目前仍有数十万之巨,虽然目前反叛,但肯定已被皇帝划入了将来的战力中。若是今日令他们更加离心,将来只怕不好征兵。但他亦想得清楚,今日他若答应了青仑代为求情,就是把自己推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会那么傻。于是他依旧冷着脸,不做声。

  “啊!”城楼上众人惊呼,破月亦捂住自己的嘴。

  谁也没料到,青仑兵没有因为主将的死而暴动。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悲哀而壮烈的抗争。

  “青仑不愿为奴!”那是从男人胸膛中爆发的嘶吼。

  第一排青仑将军们,全部拿出佩刀,动作整齐的仿若日常操练。白光闪过,血喷如潮。他们倒下了。

  “青仑不愿为奴!”第二排的中级军官们倒下。

  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

  没人知道,这是赵魄安排,还是将士自发的行为。可城楼上下数千大胥兵都看到,青仑将士们以割麦子一样的速度,一排排倒下。

  当抗争只是徒劳,当投降也无法求来怜悯,他们选择死亡来表达自己的意志。

  步千洐眉头紧蹙、慕容湛神色剧变,其余将士面面相觑,胥兵们则纷纷放下手中弓箭,安静得不可思议。

  “青仑不愿为奴!”

  这声音还在回荡。

  “不!不!”城楼下方,还有不怕死的青仑百姓,原本缩头缩脑站得很远,此时全都惊呆了吓傻了,哭着喊着要往军阵冲过来。原本阻挡在百姓和青仑兵中间的大胥兵阵,此时竟像豆腐般一戳即破,仍由这些老人、妇孺冲到青仑兵中,疯狂的寻找自己的亲人。

  然而没有一个青仑兵动摇,没有一个人出声。后排的士兵们举着刀,静静等待。前排的士兵倒在血泊里,怒目圆瞪,死得其所。

  “大殿下!”步千洐忽然收起全部戾气,朝慕容澜跪倒,“请答应他们吧!他们也是大胥的子民!”

  慕容澜抿唇,脸色铁青不语。赵初肃仿佛没听到,看向一旁。慕容澜身旁幕僚厉喝道:“步将军好大胆子,是否废除奴隶制乃朝政之事,岂容你非议!”

  “澜儿!答应他们!”慕容湛身形孤直,面色难看。

  慕容澜看他一眼:“十七叔说得好轻松。本王若是答应,便中了赵魄奸计。十七叔在父皇面前说话一向有分量,何需撺掇我?”

  这话说得有点直接了,约莫也是被青仑兵逼急了。

  慕容湛神色微震,眸色一沉。

  步千洐面色极冷,此时也顾不得自己人微言轻,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慕容湛忽然抢到他身旁,抓住城垛,提气喝道:“停手!我是诚王慕容湛!你们今日所求,慕容湛一力承担!你们无需再死!”

  清亮而激越的声音,回荡在青仑城上空。无数只握刀的手,因这一番话,僵在半空。

  四野一静。

  慕容澜神色微窘,但眉宇间更多的是隐隐的讥诮;赵初肃不发一言,步千洐神色傲然而欣慰的望着慕容湛。破月心怦怦的跳,望着慕容湛的背影,全身血脉,仿佛因他的这句话要燃起来。

  你们今日所求,慕容湛一力承担!

  他们不过是贱奴,与他利益毫不相干的民族,甚至还是戴罪叛军。奴隶制存在已久,满朝文武从无人非议。他一个从不过问政事的闲王,今日却仗义相助!

  “诚王,你当真不会诓骗我们?”有青仑将士喊道,声音已有些抖了。

  慕容湛静静立在城垛,黑色战袍、墨色发髻,衬得他的脸白如美玉。飘飞的衣袂、肃然的神色,却似神默立于云端,悲悯的看着世间苍生。

  他的声音缓而沉:“慕容湛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诸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堂堂男儿岂能轻生?你们虽然战败,却依旧是大胥子民,只要世代忠诚大胥,再无异心。我今日便快马回京,当面向皇兄陈情!”

  在片刻沉寂后,只听“铛铛铛”数声,是青仑人的刀剑掉在地上。

  “诚王!”

  “诚王!”

  数千兵士齐齐拜倒在血泊中。

  “诚王慈悲!”他们齐声高呼、许多声音已经哽咽。

  “诚王慈悲!”这声音远远回荡开去,很快连接成一片,已分不清是将士的声音,还是城中青仑族人的声音。

  慕容湛负手而立,神色坚毅而动容。步千洐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干得好。”慕容湛回头笑笑,神色却是肃然。

  慕容澜无声冷笑,下了城楼。赵初肃和其他将士走过来,朝慕容湛拜倒:“诚王慈悲!”步千洐也拜倒,破月站在最外围,亦是无声拜倒。

  慕容湛回身看着众人,平静而笑:“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对青仑的承诺,与诸位无关。”

  众将站起来,都不做声。唯有步千洐朗声笑道:“谁说无关?诚王,末将愿与你共同进退。”两人相视而笑,步千洐回头道:“月儿过来!”破月依言走到他身旁,三人并肩看着城楼下正接受胥兵整顿的青仑兵,心头隐隐都有沉重,却同样坦荡无悔。

  大军班师尚需时日,慕容湛遵守承诺,当日便起程返回帝京。一个月后的傍晚,他已跪在勤昭殿外的石阶上。

  他等了一个时辰,皇帝仍未召见。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发生。其他臣工进进出出,小心翼翼,尽皆不语。

  终于,太后都被惊动,遣了女官到勤昭殿,又给慕容湛送上热茶蒲团。宦官才宣慕容湛觐见。

  慕容湛入内叩首,抬眸只见明黄衣袍静谧不动。

  “皇兄,臣弟有事启奏。”他不急不缓将此次青仑城所见,以及早已思虑好的有关奴隶制的诸多弊端,一一陈述。

  一炷香后,皇帝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

  可他的话却如晴天霹雳,惊得慕容心头大骇。

  “湛儿,你想坐这个皇位吗?”

  慕容湛连忙抬头,却见皇帝面容枯槁、神色疲惫。他当日离京时,皇帝已是久疴缠身,如今看来,更加病重。他不由得将青仑之事和皇帝的质询都暂时搁置,关切道:“皇兄!你龙体……”

  “混账!”皇帝大喝,随即连声咳嗽。慕容湛顾不得君臣之礼,立刻站起来,上前轻抚他的背。皇帝抬眸看着他,沉怒不语。

  待皇帝平歇了,慕容湛重新跪下。皇帝冷道:“你还未回答。”

  慕容湛立刻低伏下身子:“皇兄,臣弟从未有过觊越念头,天地可昭。”

  “那你为何替青仑族求情?”皇帝一拍桌子,气喘吁吁,“自寻死路!”

  慕容湛心下微动,有些明白,却又不肯就此放弃青仑族,只重重叩首:“皇兄!青仑族也是大胥子民!求皇兄开恩。”

  皇帝冷笑道:“如此冥顽不灵!朕问你,当日步千洐被困青仑城,援兵为何十日不至?”

  慕容湛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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