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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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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头!”三叔恶狠狠地说。 “怎么可能呢?”三婶拍了拍郑南音的脑袋,自我解嘲地说,“像我这么一般的女人什么地方找不到?争风吃醋,打架出人命这些事情,只能轮到像你们大妈那样的美人头上呵。说真的,我看现在电视上那些女明星,没有一个赶得上当年的大嫂。” “无聊。”郑南音沮丧地伸了个懒腰。 东霓默默地托着腮,看着窗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对满车人的兴奋一点都不关心。那个时候,我不敢正视她的脸。我想起她跟我过的,大伯车间里面的高炉,一锅液体的太阳,一个杀气腾腾,热情四溢的火树银花。一个人若是掉进铁水里面,会化成无,会化成奔放的血液。这样的一个背景,多适合上演狂暴的爱情。性情暴戾的男人,妖娆多情的女人,一个用来衬托他们伟大激情的情敌,钢铁,高温,晚霞一般的火焰,劳动的男人健壮性感的赤膊,全齐了。还有什么能比一锅魔法一般溶解一切的铁水更适合做情敌的葬身之地呢?没有了,化为乌有,无影无踪是浪漫的戏码里对反面角色来说最仁慈的墓志铭。他没掉进去是上天可怜他。可是,观众们,你们不会知道,你们也不关心。那种推动着这对男女上演这幕精彩大戏的力量,同样在落幕之后毁灭了这两个人的生活。只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固执地不肯卸妆。或者说,他们早已丧失了卸妆的勇气和能力。 然后,他们的女儿把从他们继承来的义无反顾,用在了别的地方。比方说,旁若无人的冷酷,还有,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首都机场里,人多得像是沃尔玛超市的特惠日。 “到了机场,万一看不到他来接你,你就找地方打电话哦。对了,你的英语行吗,要是得找人问路什么的——”三婶不厌其烦地担着心。 “你糊涂了。”三叔打断她,“也不用用脑子,东霓在新加坡待过那么多年,那边也是要说英语的呀,东霓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 “好了,三叔,三婶。我自己会当心的。”郑东霓笑吟吟地说,然后她迟疑了一下,走上去,紧紧地拥抱了三叔一把。她由衷地说:“三叔,谢谢。” 三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然,可能他不大习惯这么百分之百的拥抱,他用力地捏了一下郑东霓的胳膊,准确地说,是捏了一下她的大衣的袖子,他说:“只要不习惯,就回家来。别勉强,别硬撑着,不管遇上什么事儿——” “哎呀你怎么说来说去只会说这两句。”三婶抢白他。 “你会说话,你来讲。”三叔的表情几乎是羞涩的。 “三婶。”郑东霓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三婶,“要是你是我妈妈,那该多好。”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可是催出了三婶的眼泪。三婶说:“你看你,乱讲话,你妈妈这些天身体不舒服,不然她怎么可能不来送你呢。”当然了,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包括三婶自己。 “小叔。”她仰起脸,笑靥如花,“我爱你。”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东霓,大不了离婚,家里永远支持你的。”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三婶尖叫。 “还有我还有我!”郑南音跳了起来,冲上去和郑东霓娴熟地和了一会面,“姐姐,我好想去美国玩。你到时候一定要给我发邀请信哦,还有顺便帮我把机票也买了——” 她最后站在我的面前。 我笑着说:“你我就免了吧,你知道,我最不会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 她不由分说地走上来,抱紧我。她在我耳边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我轻轻地对她说,“对热带植物好一点。不要总是红杏出墙。” “不会的。”她笑,“‘偶尔’还是有可能的,不会‘总是’。”然后她正色,真挚地说:“西决,你要对你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一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的时候,她都是微笑着的。 从机场回龙城的路上,车里一直都很安静。因为郑南音小姐在后座上寂寞地睡着了。五个小时的路程,比来的时候漫长。我接替三叔,坐上了驾驶座,天色已经暗了,高速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所有的车灯都点亮的时候,汽车就在那一刹那间拥有了生命,像是缓缓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游动的鱼。 小叔在我身边摇下了车窗,拿出他的烟盒,问我:“要吗?” 我摇头。然后我对小叔说:“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是郑东霓教会我抽烟的。” 小叔也笑:“她能教人什么好。” 她那时候头发很长,烫成非常大的卷,染成紫色,软软地垂在腰上。看上去就像动画片里的美人鱼:“你好笨啊。”她大声地嘲笑我,“这样吸进去,再吐出来。像呼吸一样,呼吸你懂吗?你连呼吸也不会吗?” 小叔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算是有了个归宿。” “眼下的去处而已,是不是归宿,难说。”我笑笑。 我的手机开始震动了。屏幕上的蓝色光芒一闪一闪,是短信的标志。小叔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告诉我:“是陈嫣。” 然后他又问我:“你和陈嫣,是怎么打算以后的?” 我说:“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的就是她了?”小叔问我。 “我想是。” “还年轻,再多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小叔把一口烟长长地喷到窗外的暮色里。 “没什么好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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