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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那是我们大家的禁忌。我是说,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隔了这么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段时间大人们避着我们,神情紧张而复杂地谈话,依然记得半夜醒来隔着门缝看到的客厅里透出来的灯光,大人们个个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没有散的迹象,当时的小婶翻来覆去的一句话:“三哥,三嫂,你们对我的好我记一辈子,但是我要离婚。”还有那个不时被我偷听到的,代表羞耻和罪恶的名字,唐若琳。没错的,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对这个名字印象会这么深。

  没有谁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或者最初,那无非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对一个作文很好的学生的偏爱。渐渐地,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郑东霓说,那个叫唐若琳的女孩子是瘦小和苍白的,性格孤僻,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在同学里人缘不好。当然了,若她能像郑东霓那样从小被一大群男生追着捧着,她自然不会稀罕一个欣赏她的语文老师停留在她身上的关注的目光。可是偏偏,她就是掉进去了。

  我确信,事实的真相,绝对不是外界传闻的,男老师引诱无知女学生那么猥琐的版本;也不会是三叔三婶认为的,小叔只是因为跟小婶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时糊涂犯了错。人们总是愿意为身边发生的事情寻找各种各样复杂的理由,却往往忽略了最简单的那种可能性:若是抛开老师和学生这种尴尬的身份差别,一个28岁的热情天真的男人,和一个17岁的敏感早熟的女孩子之间,为什么不可能产生一点真正的感情?

  热情和天真,或者说,因为天真所以热情,是我们家的大人们共同的特质。大伯,我爸爸,还有小叔——可能只有三叔是个例外。他们秉性如此,然后就像块吸铁石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人海里和他们同样天真的女人。天真其实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很多时候,它可以像自然灾害那样,藉着一股原始,戏剧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人。我想小叔最终还是意识到了这个。所以在身败名裂之后,他选择了收敛。

  也不能说是选择吧。人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的。

  我清楚地记得,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曾经的小婶搬回了自己的娘家。因为小叔又重新变回了单身,所以学校收回了分给他的那套公寓房,于是他搬进了学校当时提供给单身年轻老师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阴暗的楼道里一股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经久不散。我去帮着小叔搬家。十几岁,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实非常高兴能帮大人们做些体力活,因为这可以证明他已经长大了。不过,其实那天,我14岁的,茁壮的力气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因此格外尴尬。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让小婶拿走了,小叔的行李只剩下几只简单的旅行袋,和几架子的书。在那间单身宿舍里,我只好非常仔细,甚至是过分热心地整理那些书。一本一本,分门别类地把它们码在那张铁架床的上铺,那张简易的床看上去岌岌可危,我稍微用力一点地放置那些书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它轻微的晃动。然后,灰尘就从油腻发黑的床板上漂起来。我沮丧地发现,我必须要把这些书全体搬下来,把这个床板重新好好地擦一擦才可以。

  “你有没有不要的旧背心,毛巾什么的?”我犹疑地问小叔,那些天来,我很怕跟他说话,因为我知道他很怕跟我说话,所以我才觉得手足无措的。

  “有吗?”我重复了一遍,“用来做抹布。”想到清扫我就头疼,因为必须要到走廊尽头那个更为昏暗和腥臭的厕所去打水。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小叔和小婶过去那套小小的,温暖明亮的一室一厅。然后,终于切肤地明白了,小叔已经摧毁了他自己的生活。

  然而这只不过是开始。

  第五回 你是我的江湖

  不用讲学校里那些视他为偶像的女生怎样在一夜之间换了一张脸孔了,就连郑东霓,都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些日子,17岁的郑东霓拒绝和小叔说话,饭桌上,她冷着一张脸,我们谁都可以看出来,小叔在刻意地和她开玩笑,那种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讨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场面多么尴尬。她性格里其实有种非常残酷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姐姐,”那个时候我还是肯这样叫她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们班的教室里,把她叫出来。

  “用不着你来装好人。”她轻蔑地看着我。尽管我14岁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她,可是她仰着脸,依然像过去那样用眼角看我。少女时的她和娇嫩的郑南音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她比现在瘦很多,整个人就像一个金属制成的冰锥,精致的脸庞散发着寒气,眼神里的热情和专注全是以冷酷为能量,才得以妖娆地燃烧。那些同龄的男生们为她疯狂,她当然看不起他们,可是这种疯狂给了她惩罚所有人的权力。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小叔现在很惨。”我努力地吞咽着唾沫,“你没有去过他现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们学校最脏最破的一栋楼——”

  “他活该。”郑东霓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姐姐!”我愤怒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帮着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为他比外人更让我恶心。”

  她轻松地说,“我们班里的女生们现在每天都在议论这个,议论郑鸿老师和唐若琳那个贱货。我告诉她们,想议论的时候不用背着我,想说坏话的时候也不用背着我。我不会不好意思,而且我会陪着她们议论,我总是能想得出来一些她们都想不出来的难听话——”

  “你怎么能这样。姐姐,我们是一家人。”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如此,当我真的非常生气,或者非常高兴的时候,反而觉得把这种强烈的感情表达出来会很累人。因此我在心里波涛汹涌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最平静的语气。

  “一家人。得了吧。我用不着这样的一家人。”郑东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灵魂里面去,“你有家吗?明明是寄人篱下,还总是张嘴闭嘴地用‘一家人’来压我,我看不惯你这副奴才相。”她缓慢地微笑,嘴唇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露出的两排贝齿和她眼睛里的嘲弄一样,雪白而晶莹。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该怎么打败她,我应该说:“你只配做大伯大妈那种父母的女儿,因为你和他们一样恶毒。”就这么一句话,足够了。就能像她伤害我那样,重重地伤害她。可是我没有那么说,因为我不愿意为了自己一时的满足让她难过。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区别。仓促间,我说了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郑东霓,你是个贱人。”

  她笑出了声音,她说:“麻烦你去告诉郑鸿老师,这个星期,我们班的全班同学都不会交语文作业本,周记本,还有作文本了。这当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头。他可以去找我们班主任告状,但是我们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郑东霓要带着大家这样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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