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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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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激动的时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说话。因为他永远的慢条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浇过来之后还能让你多添一层郁闷。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叔着急或者生气的样子。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每当心情很差劲的时候,我就喜欢来找小叔。我不会对他倾诉任何具体的事情,我只是在他面前坐着。看着他改作业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个又一个的两位数把成绩册填满。我有时候会无意识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点水地掠过,从这个名字上,从他们的字迹上,从我小叔给的红色批语上,我喜欢想象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才会抬起头来,像是突然发现了我那样,对我笑笑。其实我们两个人,都非常享受那种对方当自己不存在的感觉。就这样,十分安静地,几个小时就那么悠然地过去了。十几年,就这样悠然地过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显之外,我们就像两株和平共处的植物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们都说,我是因为跟小叔太亲近了,才会选择他的职业的。谁知道。 现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实我能到龙城一中来教书,跟我的大学同学们相比,算是有运气了。谁都知道,龙城一中不仅是在我们省,在整个华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学在全国的师范大学里不是排不上号的,可是龙城一中的门槛之高,的确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年轻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硕士学历,还有两个,大学的名字一报出来,我都愣一下。也不用问以那样一张文凭,干吗不去写字楼里做人模狗样的白领,却到讲台前面给小孩子们分析高考重点了。如今的人们都精明无比,会做这种选择,自然是认为自己不会赔本。 当然,当然,要往好的方向看。这是一个只要不出意外,稳定一生的职业。不可能发大财,但是衣食无忧。并且只要你老了,自会有人跳出来说你桃李满天下——不过这应该是很久之后了吧,到那个时候,我可以温暖地回忆着,50年前,别人曾经礼节性地叫我“帅哥”。我可以告诉我的孙子,半个世纪以前的人们管长得类似爷爷我年轻时候那样好看的男人,叫“帅哥”。这听上去不错。我不像郑东霓,外面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这个东西,说穿了,哪里不一样。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知为何,总是看不透这一点。总是义无反顾地折腾,好像非得把属于故乡,属于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证明自己不同凡响。 况且她还总是讽刺我,越来越像小叔一般闲云野鹤。 可是小叔。小叔。我该怎么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来龙城一中应聘的时候,当我讲完那节公开课,走下讲台,心里就有了好的预感。虽说最终能否被录用还不知道,但是从校长到几个资格最老的教师,眼睛里都是微笑着的。然后,一个刚刚退休的特级教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再然后,他意味深长说,“听说你是郑鸿老师的侄子?没想到,真没想到。小伙子,你会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实想说,我会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认为他这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我。 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小叔是“自毁前程”这个词的活标本。算了,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罢了。我只能说,过去的小叔,不是现在这样的。也并不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十年前吧。那时候我上初中,郑东霓上高中,小叔是郑东霓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十年前的龙城一中,有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是多少高中女生的偶像。每年开学,郑鸿分到哪个班教语文,哪个班的学生就像是过节一样。郑鸿老师并不是什么英俊的男人,中等身材,长得也大众,而且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十年前的人穿着打扮,怎么说也是比较土气。可是,用郑东霓的话说:“小叔一站在讲台上,整个人会发光。” 这句话,我信,并且我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那个狭窄的讲台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讲台下面的学生的脸和眼神。我们的小叔就在这错觉般的闪亮中,判若两人,化腐朽为神奇。他口才其实好得很,滔滔不绝,给很多孩子们打开一扇从未曾开启的门,并且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开一个合适的玩笑。他会在某篇课文的小角落里,意想不到地,联想起一些有关于文学,有关于历史的掌故。语文课本就这样,在小叔的手里变得鲜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讲最没意思的语法,他也能告诉学生们,这些现代汉语的规则从哪里来,于是他就开始说刘半农,说赵元任,说胡适,说新文化运动,说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样在一场场鲜活并且妙趣横生的争论中被确定下来。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知识这个东西,其实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萌动,到发育,到成长。有童年时代,有青春发育的时候,也有成熟期。也会生病和衰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发亮。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叔,用他自己这个人,让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养这个东西就像血管一样,可以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的最深处,不可分割。 喜欢他的学生对他如痴如醉,不喜欢他的学生则是认为他太过卖弄,太爱讲跟高考无关的东西。那个时候,有很多场学生之间的纷争,皆是因为有人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可以引得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之间硝烟四起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就早已成了角儿。 只是,这一切都已成往事。如今没有人会把小叔和那年的郑鸿老师联系在一起。如今,他只是一个中规中距地上课,下课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实他不过38岁。有很多人在这个年龄风华正茂,但是他老了,他的脸上明白地写着“得过且过”四个字,他得凭借宽大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书桌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意识地划动着鼠标。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去龙城一中的学生论坛上逛逛,看看这帮精力过剩的孩子们一个个隐藏起真实身份,骂老师,骂校长,骂高考。有时候骂得妙语连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感叹我的学生们其实比我聪明。只不过我从来不会注册马甲上去发言或者凑热闹——不是没有老师喜欢这么干的,但是总是被学生们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则。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尊重这些孩子们,但是该保持的距离必须保持。聪明地用合适的方式保持不同身份之间的距离,是维系任何一种社会关系的精髓所在——其实这都是小叔教给我的。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都懒得经营。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帖子的标题,“说说郑鸿老师”。 我打开,一层楼一层楼地,饶有兴致地看学生眼里的小叔。这个帖子不够热,回的人很少。我的小叔在网络不普及的年代里也是风光过的,互联网蓬勃了,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美景就黯淡了。现在这寥寥几个帖子,无非是说小叔为人散漫,什么事情都不着急,还有人说小叔上公开课都迟到过,并且无视后面的校长铁青的脸。没有人说小叔讲课精彩,却有人抱怨他的课无趣,说他从来不鼓励标新立异一点的作文。唯一让我心生安慰的是,有个帖子说不管怎样郑鸿老师讲文言文还是好的,深入浅出,看得出功底,比别的语文老师都强。我苦笑,郑鸿老师的精彩处怎么只剩下这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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