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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你怎么还没去美国?”我觉得我现在可以不跟任何人寒暄了。

  “下个星期动身,周一去北京,周三一大早的飞机。”他还是老样子,跟人讲话的时候要附加很多的细节。

  “去哪个学校?”我想好了,当他回答了我之后,我还要再跟着问那是在哪个州,算是东岸还是西岸还是南部,之后一也许会间问飞机要飞多久或者时差究竟多少个小时,总之,我是打定主意要让话题停留在他身上了。

  “你们都还好么?”——算他狠,姐姐曾经说过的,别指望他会沿着一般人的逻辑聊天。

  “我们……”我看着他俊朗的眼睛,突然间觉得不如坦率一点,“你觉得,我们现在,怎么就算好,怎么就算不好呢?”

  他果然也笑了起来,尽管笑得一点都不自然:“说得也是。我看报纸上说,那个医生还活着,其实这样我就放心了,他活着,你哥哥就也能活着——”看来大家关注的地方还真是不一样的,“等有了什么新的消息,你写邮件给我。”

  “好。”

  “不能敷衍我,我是认真的。”他端详着我,“给我写信,南音,告诉我大家的情况。不管我去多久,多少年,一开始每个月给我一封信,哪怕以后你保证不了这个频率,至少每年新年的时候,告诉我大家怎么样了。”

  “我保证。”我轻轻地说。

  “雪碧和可乐那两个家伙还好吗?”他问。

  我沉默了几秒钟,为的是“雪碧和可乐”。我终于对他笑了,我说:“雪碧除了功课不好之外,一切都好;可乐那家伙的鼻子又被拽掉了一次,不过是被我妹妹北北拽掉的。”

  “她还好吗?”—我一直在等,你终于说出来了。

  “她很好。”当他听完我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像是怀着乡愁。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都想着冷杉学长。因为我需要一遍遍地回忆我们对话的场景,来告诉自己,我能面对他,就也能面对医院里那些眼睛。—我当然知道这是不一样的,是本质的区别,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爸爸已经去过那间医院道歉了,这一次是为了看看那个ICU里的陈医生,还有—陈医生外地的父母已经赶来了,爸爸必须得跟他们商量赔偿的事情—我是说,在对话能够进行的情况下。其实本来是爸爸和小叔要一起去的,可是就在前一晚,小叔说他今年带的高一新生第二天正好有摸底考,他得监考。陈嫣问:“不能跟别的老师换一下吗?你告诉他们你要去做什么,他们不会没人跟你换的。”小叔说:“那好,我打个电话给……”爸爸就在此时抬起了头:“不用了,别换,你去监考。”满屋子寂静里,爸爸笑了笑,“真不用,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明天监考完了,记得再给人家律师打电话。这几天你盯着这个律师,负责这一件事情就好。”然后我听见了妈妈关上卧室门的声音—那个关门的声音一听就是妈妈,不是外婆,因为很简短,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妈妈这几天,基本上连饭都是在房间里吃的。自从大妈来过的第二天起,她会按时做好全家人的饭—但是放在厨房里,然后把她自己的那份拿到房间去,他端着碗筷和一只盘子的样子,就好像她在房间里养了一只生病受伤的小动物。我们到家以后,就自己开饭,大家都一起默契地接受了这个——她做的菜肴其实都比平时的分量多,包括了小叔一家的。

  所以,站在学校门口,我给爸爸发了短信:“爸爸,你等着我,我现在到医院去。”

  然后我就把手机关了,因为我不想接到爸爸的电话,告诉我不准过去。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面对陈医生的家人,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面对医院里那些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的寒冷的目光,自闭的人继续自闭吧,监考的人继续监考吧,忙着卖房子的人也的确是真的很忙,可是不能让他一个的事情——即使他是爸爸。

  医院的大厅里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危机四伏,我长驱直入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我,所有等着挂号等着就诊的病人们把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变成了零星的白点,这样很好。直到我走进电梯,我都可以是一个最普通的路人。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太紧张了吧,紧张到—我甚至忘记了把手机打开,我忘记了我此刻需要打个电话给爸爸问问他具体在哪里。我任由自己按下了电梯内一个数字的按钮,就像我当时来看昭昭的时候。电梯门在我眼前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空气的味道都是惊心动魄的熟悉。

  有人认识我吗?真的没有吗?你们为何都那么行色匆匆地从我眼前走过去呢?你们怎么不认得我呢?不认得那个杀人犯的妹妹吗?你们都来仇恨地看着我呀,都来用刀子一般的眼神对付我呀,别再装作若无其事地酝酿杀机了,别再用漠不关心来掩饰你们的同盟了—他差点就杀死了你们的同类,你们怎么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对你们来说,所有的血迹都可以被掩盖么?你们早就清洗干净了昭昭的血对么?你们仁慈地把陈医生放在重症监护室里,他的血都残留在了外面的大街上所以对你们来说就没意义了么?你们现在就来把我撕成碎片好了,我不会怪你们的—别再让我脑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它又开始振动了。

  一个浑身洁白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就连头发都仔细秀丽地包裹在三角形的护士帽里。她静静的脸上渗透出来一种非常清淡的哀戚。天使的表情应该都是如此吧?她问我:“你来干什么?”——我想起来了,她是那个护士长,是打电话告诉我昭昭垂危的人。

  “我爸爸在哪里?”凡人跟审判者说话的时候就是有这点好处吧,不用任何铺垫,也不用解释什么背景。

  “你爸爸?”她的疑问和沉思看上去都是高高在上的。然后她缓缓地舒了口气:“明白了,他应该是在院长办公室,和陈大夫的父母在一起谈判。院长也在的。”

  “我也要去。”—昭昭,你发现了吗?我现在讲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你了。

  “你……”她突然摇了摇头,伸出手臂把我拉到了墙角处,“你就别去了,等他出来吧,他们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而且,你也没有必要看见那种场面的。”

  “我就是为了看见那种场面才来的。”我终于做得到毫无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了,“不能让我爸爸一个人在那里,他要道歉,我跟着他一起道歉;他要低头,我跟着他一起低头;他要鞠躬,我跟着他一起鞠躬。人家就是不肯原谅我们的活,我得去站在旁边替我爸爸擦干净人家吐在他脸上的唾沫。”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手真是柔软。她说:“这样吧,你跟着我,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我好像记得,上次,也是她带着我,在医院曲折的走廊里奔跑着为昭昭抢时间。后来,我才发现,每逢她对我说“跟我走”的时候,就会把我带到生命的另一个境遇里。她总是一身洁白,一身哀戚地出现在我生命的转角处,从不告诉我绝境在哪儿。但是,在当时,我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在她面前,我总觉得顺从是理所当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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