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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于是转身想端起杯子喝口茶,却发觉原本站在旁边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她不由得有些烦躁:众目睽睽的,让她用一只手揭了茶杯盖子,再颤颤巍巍地端到嘴边去委实不雅。因为家里必须留个人伺候杨公公,她不能让小如在身边跟着,只好带个小丫鬟,按说她不至于贪玩到这个田地,只是她见过什么场面,说不定是在唐璞家这幽深的宅子里迷路了。她打量着台上正唱到她烂熟且不怎么喜欢的一段,便站起身来去寻那孩子。

  出了这一进,便跨进了前边一进院子的回廊。丝竹声从她背后飘过来,她眼前这一片天井却是空空如也。虽说这个天井比搭得起戏台的那一处狭窄得多,可是却静得沁人心脾。她的眼前,一栋两层的屋子悄然地对着她,屋檐层层叠叠地蜿蜒直上,媚态横生。令秧轻轻地叹息一声,倚着回廊里的柱子,只这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忘记了是出来干什么的。只想着,唐璞的宅子虽说比她家大宅奢华,可是也许是因为大,看起来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失了那种她看惯了的,满满腾腾的烟火气。她看见唐璞从天井的另一端跨过了门槛,起初嵌在那道粉壁中间,跟着从粉壁里走了下来,她目送着他慢慢靠近,突然柔软地想:隔了这么些年,他倒是不见老。随后便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怕是因为莽撞,身上才挂不住岁月的。

  唐璞却以为,令秧在对他笑。

  他终于走近,她早已直起身子,恰到好处地行礼:“这么些年了,头一回逛九叔的宅子,早就听了一百次九叔家里的排场,如今算是见着了。”

  “可还看得入眼?”他淡淡一笑。语气听起来亲昵,却也让他十分窘迫——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能含混地一带而过。

  “喜欢。”令秧用力地点头道。随后轻轻地扬起下巴,“就是觉得那边的墙角,缺了棵竹子。就像是祠堂后院里面那棵一样的。”

  “你还记得祠堂的那棵竹子。”他看着她的脸,不过只略微看了一会儿,还是挪开了,“离在祠堂里见着你,已经十五年了。”

  “九叔的记性真了不得!”令秧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右手的三根手指并拢,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凉气太不礼貌,小指分得很开,微微向上翘着,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开得不甚齐整的栀子花。

  “戏唱得不好?”他换个话题,眼睛里有点失望。

  “瞧九叔说得,哪儿会呢。”令秧有些不好意思,“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么喜欢的一段,我带来的小丫鬟不知跑哪里去了,便想去寻她,也捎带着透口气。里面的女眷们都夸九叔呢,说九叔九婶子一向恩爱,所以九婶子生日,九叔还要专门弄这么一台戏来,我们也都跟着沾上光了。”

  “我是特意叫他们演给你看的。”说完,他又即刻后悔了,补了一句,“若你不来,就叫他们唱别的戏了。”看着令秧丝毫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他脸上神情便更加平静,虽说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裙子上,听见唐璞说:“你快回去坐着,我让人去把那小丫鬟找来,这么点子事儿,哪里用得着劳动你。”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转身去了。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对他一笑,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家里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差人来告诉我。”

  那声音压得非常低,就好像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里。

  做梦也没想到,戏台上唱到皇帝封赏的时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张地跑了回来。她皱起眉头刚想责怪两句,哪知这孩子抢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低声道:“夫人,家里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呢——”然后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几乎弄热了她的耳朵,“川少爷在家里闹起来了,大发脾气说现在要跟夫人对质。”她以为自己在耳语,其实音量已经引得坐在两旁的妇人们侧目。令秧尴尬地站起来,同唐璞夫人告了辞,领着小丫鬟动身了。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简明扼要地回明了事情——得亏是他亲自赶了车来接——原来就在刚刚,几个着朝服的宦官来到了唐家,下了马便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中堂要宣圣旨。川哥儿自然急急地换了衣裳出来跪着,一起不得不跟出来的,自然还有杨琛。圣旨究竟说了什么,侯武也不甚明了,当时他跪在离中堂老远的地方,不过是称赞了唐家收留杨琛有功之类的话。领头的公公还留话说三日后清早,便有车来接杨琛回京,还说当日请夫人务必在府里候着,因为皇上赏赐给夫人的东西那日就到徽州了。侯武用力地加了一句:“这个我是绝对没有听岔,那公公真的说了皇上有赏给夫人,只不过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先来给杨公公一个安心,御赐的赏品却不能在路上颠簸唯恐弄脏弄坏了。”

  令秧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急急地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我的?”几乎是同时,小丫鬟困惑地问道:“如此说来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川少爷还要生哪门子的气?”侯武为难道:“这个,我可说不好。”一句话,倒是把两人的问题都回答了。

  川少爷脸色铁青地坐在令秧房里,小如胆战心惊地倒了茶放桌上,他手一挥杯子就跌下去摔得粉碎。小如静悄悄地躲在门口,也不敢过去扫地,一转头看见令秧终于不紧不慢地款款走在回廊上,立即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川少爷听着了,立即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踱着。

  令秧跨进门槛,淡淡地吩咐小如道:“出去吧,到杨公公那里问问,他想吃什么,然后让厨房去做。”

  川少爷听了这话,立即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如咬咬嘴唇慌忙地逃走了,令秧慢慢地掩上了身后的门,转身笑道:“怎么这川少爷越大倒越像是活回去了,连个茶杯都端不稳。”

  川少爷冷笑道:“我来就是想请教夫人,现如今这个家里做主的究竟是哪个?老爷刚过世那阵子倒也罢了,我还未及弱冠;可如今,我就把话索性跟夫人挑明了,这个府里在外头应酬官府的是我,在族中顶门立户的也是我,我敬着夫人为府中主母,也纯是看着老爷的面子。家内的大小事务夫人做主我不拦着,已经足够尊重了;夫人若是在外面给我难堪,那便是僭越,休怪我说话难听……”

  令秧轻轻地打断他:“我糊涂了,怎么皇上的圣旨到了给咱们赏赐,反倒是我做错了不成?杨公公是谢先生在田地里发现的,莫说是朝廷的宦官,哪怕是个贩夫走卒,难道能见死不救?我没告诉你也是因着你去书院了不在家,你如何连点儿道理也不知道了呢。”

  川少爷的脸慢慢地逼近了她的,那么清俊的面庞,也可以被激愤撕扯到狰狞的地步:“我忘了告诉夫人,休要再提那个谢舜珲。一个也算是读过圣贤书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给阉人帮忙,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这里究竟是唐家的地方还是谢家的地方?他自甘堕落也便罢了,牵累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府上窝藏了那阉人,我如何回书院里去交待众人?”

  “既是读过圣贤书的。”令秧的声音里毫无惧怕,“便该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谢先生当日如何待你不用再提了,单理论这件事情,皇上的赏赐都来了咱们家,这难道也是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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