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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听说,从唐家借去的银子终究还是派了些用场,吴知县的冤案还是传到了山东布政使的耳朵里。那一年,照样为了养马的事情,山东境内,“东三府”和“西三府”又打了个不可开交。布政使大人在焦头烂额之中,早已对青州知府心生嫌隙。青州原本富庶,可这知府偏偏又贪婪,又不懂进退。在跟东三府的争端中,每每连布政司大人的暗示都听不懂,搞得大家难堪。这一次,青州府内的几个徽商的冤案简直就是上天的礼物,布政司大人收了银子,自然要替吴知县伸冤,往上奏了一本,青州知府被贬到了贵州去。吴知县冤狱昭雪,从“府同知”升了知府。不过那几位徽商被莫名收缴的银两和货物,依然只追回来二三成,剩下的去向不得而知。至于前任知府和布政司大人各自在京城的后台之间又经过了怎样的角力,大概连吴知县——不,吴知府本人也不是完全清楚。

  这一番,吴知府是领着儿子儿媳登门致谢的,至于自家儿子闯过的祸,吴知府绝口不提,川少爷便也默契地不提了。吴知府只说,唐家有夫人这般贞烈的女子掌门,川少爷的人品风骨绝对也是不会错的。只要川少爷在即将到来的会试里及第,吴知府必定会尽全力帮助川少爷——如今的吴知府已经是布政司大人的亲信了,在京城里的根基不同往日,讲话也变得含蓄起来,并且底气更足。川少爷并不笨的,知道吴知府也是在用这种方式致歉了,夫人的一条手臂为她自己换回了清誉,又意外地让川少爷的前程多了一重保障——川少爷嘴上不说,内心却是觉得划算。于是谦和地微笑着回应吴知县,是自家夫人性情太过刚烈,原本不需要在乎那些纯属诋毁的流言。一盏茶的工夫,大家谈笑风生,男人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当然,那时的令秧,还躺在卧房的病榻上。

  春天来临的时候,令秧终于可以拆除所有的包扎,细细端详着如今的左臂。虽说没有砍断,可是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手肘之下,一直到手腕的部分,这短短的一截,倒有五六处触目惊心的凹陷,像是皮肉莫名其妙地塌了下去,好端端的一截手臂就成了旱季里,龟裂得惨然的河床。好在平日可以把它藏在袖子里,倒也吓不着别人。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乍一看倒是还好,不过只剩下一两根手指能勉强摸得出冷热。当令秧重新站在天井中,让淡薄如水的阳光洒在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像是绑了秤砣一样,不由自主地会往右边倾斜。不知为何,失去知觉的左臂似乎让左半边的身子都变得轻盈了,像纸鸢那样迎着风便可以离地三尺,右边的身体反倒成了放纸鸢的人——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如今的她走起路来,一定像是个跛子。

  她不再去兰馨房里习字,也很少去云巧房里聊天。她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巴不得唐家大宅里的每个人,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的时候,能忘记她。就这样,她对岁月的流逝已不再敏感,不过是向死而生,又何必锱铢必较着究竟活在哪一年,哪个节气上。她却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彻底的不在乎,她的容颜反倒在很多年里都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谢舜珲又一次坐在老爷的书房里对她说:“今年老夫人身子尤其不好,我看,府上承办的百孀宴不如改在夫人生日的时候。”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谢舜珲又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夫人三十岁了,也算是个大生日,值得好好做。”

  她一怔:“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我便三十岁了么?”

  谢舜珲笑了:“正是。夫人不知道吧,在江浙一带的某些地方,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

  她笑得有点凄楚:“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巧?”

  那时候,准确地说,万历二十六年的秋天。令秧还在挣扎着,蕙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一次地开始派人联络做棺木的师傅。整个大宅的人们,都活在一种被震慑的空气里,令秧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宅子的上空,用力地敲响了一座巨大的钟。钟鸣声之后“嗡嗡”的余响隐约震着每个人的耳朵——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夫人若真的死了,也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和信得过的人稍微聊了聊那些闲话而已,本是人之常情,即使夫人成了鬼魂也应该能理解。这些念头都放在心里了,他们嘴上只是不约而同地叹气,相互交换些自认为不曾躲闪的眼神:“夫人是个可怜人啊。”这种慨叹的次数多了,也便莫名地生出一点舒泰:锦衣玉食有时候真的没用,上苍决定了要你苦,总有的是法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蕙娘一个人坐在议事房里。所有回过事情的账房婆子什么的都已经散了去睡,该看的账簿也全都看完了,可是她一下也不想动弹。四肢像融化在椅子里那样,比她身处自己卧房的时候都要安心。她当然听见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不过依然纹丝不动。跟着她扬起脸,看着侯武,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笑了:“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其实她天天吩咐他做事情,每个清晨侯武都是第一个垂手等在议事房外面的人。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跟她独处,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时候。

  “和紫藤过得还好么?”她宁静地问道,“紫藤性子敦厚,若真受了什么委屈也绝对不会跟我讲,你要好好待她。”他不回答,似乎她也没有等着他回答。她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侯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知道夫人自己砍了胳膊以后,第一个念头是:夫人千万不能死,眼下府里真的很紧,各项都有去处,还刚刚问谢先生借了三百两,横竖拿不出来办丧事的开销。老爷归西的那个时候亏得族里帮衬了一把,可夫人的丧事不能再靠族里,没这个规矩,但是又得讲排场,缺了什么都不可的……你说啊,我是不是管家管得没了心肝?可是这些事,我不想着,总得有人想,对不对?”

  侯武默默地走到她的椅子前面,突然跪下了。他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脸庞贴在她胸口的下面。错愕之余,她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抖,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她长长地叹气:“你想我了,可是这样?”

  他下决心盯紧了她的脸:“是我害了夫人。那些闲话起初是我传出去的。我把罗大夫灌醉了,他根本没有酒量,至今不知道自己说过……”他语无伦次,但是她还是听明白了。

  “蕙姨娘,你赶我走吧。我是账房先生的儿子。就是那个,被老爷逼死的账房先生。我来府里,最初是想寻仇,可是老爷死了,老夫人疯了,起初我只是想让府里蒙羞,可是我没有料到夫人会这样……我没有脸再待在府里,再日日受着蕙姨娘的恩。若是夫人真的有不测,你叫人绑我去见官吧,我从没有想过要加害夫人……”

  见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且问你,”蕙娘弯下身子,捧起他的脸,“当年,你对我……可也只是为了让府里蒙羞?”

  侯武用力地摇头,眼眶里一阵温热。

  “你当然要说没有。”蕙娘笑了,“换了我是你,这种时候,也得咬死了说没有呢。”

  他吻她。

  她从椅子上跌撞着站起了身子,他也从地下站起来,他们歪歪倒倒地烧到了一起。他推着她前行,直到她的脊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她的嘴唇接住了他流下来的眼泪。她抱紧他的脊背,头艰难地一偏,然后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她耳语着,但是无比清晰:“我信你。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个。这件事天知地知。你哪儿也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留在这儿,这个家就可以是你我二人的。不对还有紫藤,是我们三个人的,你呀……”蕙娘辛酸地笑了,“你傻不傻?就算你的仇人是老爷,就算你恨他——我已经睡到你怀里了,还不够么?你不是已经给他蒙羞了,何苦要去暗算夫人?你又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为何非要为难自己?”

  他不作声,开始熟练地撕扯她的衣服。

  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这个。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他心里完全没有羞辱了老爷的念头——因为她给他的那种万籁俱寂的极乐,总是让他错觉来到了天地交界的地方,也让他自惭形秽地盼着,就在那个瞬间跟她同生共死。他知道自己不该做这个梦,她只不过是在经年累月的寂寞里一抬头发现了他,所以他恨,所以他恨起来就想做些坏事,所以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曾这般认真地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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