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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她自然是在撒谎。第一次听到那些可怕的闲话,应该是在大约十天之前,那便是连翘噩梦的开始:她跟着她的夫君去药铺看药材,由于相熟,药铺老板每次都领着罗大夫到后面库房去看些不轻易示人的好货色。她就被药铺老板娘殷勤地让到屋里吃茶,聊聊孩子。她们说起一家人家孩子未足月便已出生,都是因着产妇气血亏的缘故——然后药铺老板娘就神秘地笑笑,说道:“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莫介意,总之你如今又不是唐家的奴才了,权当听听故事。”她隐约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眼前那妇人早就按捺不住了:“我听人家说——你们唐家那位夫人,说是诞下了她家老爷遗腹的小姐,可其实,那孩子根本不是唐老爷的,只不过是个没足月的孩子所以才瞒天过海了。”

  “这种话如何信得!”连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唐家夫人十六岁便守寡,一心一意地撑着唐家的门户,带大两个遗腹幼子——你也是女人,你该知道她有多艰难,她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节,你们如何还要用这种脏水泼她!”

  “瞧你。”药店老板娘依旧气定神闲,“我说什么了?不过也是听来的话儿,我当你是信得过的人,才跟你说说,纯为了取乐。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我却寻思着,即便这传言是真的,我也一样觉得唐夫人不容易。说到底,守着名节、等着旌表都是有钱人家的事情,跟穷人有什么相干?真到了活不下去的份儿上,哪个寡妇不肯再嫁?我自己就曾帮着邻居的孀妇牵线做过媒。守一辈子换来那块牌坊,是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银子使?你随便听听就好,何必还真的动气?”

  于是连翘明白了,这传闻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最可怕的地方想——溦姐儿出生那日,她记得很清楚——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一直都是同时请着两个大夫,开两份方子。那日还是照旧,蕙娘先请来的是那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大夫,大夫一看溦姐儿如此瘦小,令秧又气若游丝,虽面露难色,但也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她们是在当天深夜里才请罗大夫过来的,又让罗大夫开了一副对症的药。除开府里这几个攻守同盟的女人,便只有自家夫君才知道溦姐儿并不足月了。一旦轻轻想到这个,连翘便是一阵如同打摆子一般彻骨的寒冷。这枕边人究竟是不是不值得信任,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开口问他。暗自观察着,只觉得他一切如常,一如既往地吃饭喝水,逗弄孩子,同她讲话,也一如既往地在熄灯后的黑暗里熟稔地抱住她。她只消一伸手便触摸得到他熟悉的皮肤,不知为何,这让她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背叛她和她们的,不会是这个亲人。

  “我同你讲过没有?”令秧依旧没有表情,“早一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所谓的夜长梦多,指的便是眼下这种境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仅是府里下人们在传,外面也有人说,小如第一次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儿,可是后来连蕙娘都坐不住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告诉过你没有,会有今天?”她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你说呀,我告诉过你没有?”

  连翘默默地跪下了。静静地流着泪。

  “起来。”令秧惨淡地笑笑,“我不是庙里的泥像,不用有事没事地跪我。连翘,我一直拿你当亲人,你懂不懂?现在去把我们说好的事情办了,也许还来得及,你懂不懂?”

  “我懂。”连翘终于仰起脸注视着她,“可是夫人,他真的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我信他。”

  “想当初他以那样的下流手段待你,你如何信得?”令秧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在用力地往下沉——这句话翻来覆去不知说过多少遍,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对白太蠢,太没有用处。可是除了这些蠢话,又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啊连翘,他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你舍不得的地方?”

  连翘愣了半晌,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夫人恕我直言,老爷去得太早了,夫人怕是不知道,耳鬓厮磨是什么滋味。”

  令秧淡然地冷笑一声:“罢了,你执意要留着他那条贱命,我的确不能逼你。横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总归要自己想法子。只是连翘,今日你出了我这道房门,我们昔日的情分也就断了。你以后即使是送药也不必再过来看我,回去好生相夫教子,好自为之。”

  连翘突然觉得膝盖一软,就势瘫在地上。令秧用力地看着她,最终掉转了脑袋。连翘只是觉得奇怪:为何虚脱一样的此刻,心里涌上来的都是如释重负。她撑起身子对着令秧的背影深深地叩头:“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是连翘忘恩负义,连翘只得来世再报。”她抬起手背悄悄地抹去下巴上悬着的泪珠,她心里有种能称得上是“喜悦”的东西,她流泪是因为这喜悦令她羞惭。

  令秧不回头,房门关起的响声令她脊背上滚过一阵充满恶意的寒冷。她不能相信,连翘这么痛快地离开了。她以为她会哭,她会哀求,她会解释一大堆的废话来表示她的忠诚——令秧其实只是需要她走个过场而已。她却如此迫不及待地走远——下流东西。令秧在心里咒骂着。如今倒真以为自己成了良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绑了去沉潭。

  令秧又一次捏紧了拳头,她知道自己在哭。

  起初,侯武自己也未曾料到,听起来阴森龌龊的计谋,实施起来却是意想不到地简单。他是真心想请罗大夫吃酒的,要怪也只能怪罗大夫贪杯却没有酒量。不过细论起来,他也承认自己说不上是全然无心——在蕙娘身边这么久了,如今又有了紫藤,却从未从她二人嘴里听到过任何府里的事情——他指的当然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么就是她二人的口风太紧,要么就是自己走岔了路子。夫人身边,他却没有能说上话的人——原本是打算好好接近小如那丫头的,只可惜才刚开了个头儿,那丫鬟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躲着。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连翘——毕竟她才是夫人跟前真正的老人儿,虽说已嫁为人妇必须避嫌,不过没人能拦着他去跟她的枕边人做朋友。

  罗大夫并不是一个有多少戒心的人,酒过三巡便开始掏心窝子。第一次喝多了的时候慨叹完了他自己半生有多坎坷;第二次半醉的时候便开始笑谈各家病患的秘密;第三次自然聊到了彼此尝过的女人的滋味。三顿酒喝下来,已和侯武割头换颈。那是一个初秋,月色极佳的夜晚——连翘带着孩子们在屋里睡熟了,他们两个男人在小院里,就着月光和剩余不多的小菜,殷勤地互相劝着。罗大夫颤抖着手举起了杯:“再来,怕甚,总之你是千杯不醉的。”随即自己痛快地一饮而尽——也不看看侯武最终喝完了没有。“贤弟。”他再为自己斟满,“眼看着就是中秋了,你出来这么些年,可有回去过家乡陪你娘过节?”侯武淡淡笑道:“我爹死了以后,我娘没几年就改嫁了。蕙姨娘倒是待我好,有一年中秋给过我几天的假——只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我娘都不敢留我住一夜,原先家里的老房子的院墙也塌了一半,没人管,野草生得遍地都是……”他眼眶里一阵潮湿,这次倒是真的。

  罗大夫也跟着连声叹息,急忙道:“是我不好,惹你说起伤心事,我自罚一杯。”饮罢,又道,“你有所不知,其实愚兄也跟你差不多境况。我也是少年丧父,母亲随后便嫁给了叔叔,又生了两子一女——那段日子真真是苦不堪言……”侯武非常自然地接口道:“所以我才打心里觉得,像唐家夫人那样守节的女人值得人敬重。”罗大夫听了这话,意味深长地一笑。侯武用力地盯着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容,酒意灼烧着他的脸颊,的确有好多年未曾感受过如此纯净的狂喜。他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说任何造次的话,若上苍真的站在他这边,剩下的便只需要水到渠成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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