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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当然能。于是观众们看到的是一幅背景音乐为《秋日私语》的园丁育苗图,灯光很小资——尽管那时候还不流行这个词儿,老师声音也柔和,简直像在拍MTV。我在旁边跟柜台里的老板眼神交流一下,笑靥如花——哪有人自己说自己笑靥如花的?除了十八岁的,初恋了快要三年的宋天杨。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有时候我喜欢死盯着他看,一点一点地看他的脸,看得旁若无人,淋漓尽致,绝不手软,直看到我再也认不出他来。他说我那时候的眼神让他觉得我是在随时准备殉情。我说不是殉情,殉你而已。“真恐怖。”他笑笑。然后低下头,在那本《高考最后冲刺》上写ABCD。

  “江东,别写了。”我自己也知道这要求不大合理。

  “马上就完了。”

  “那你别不理我呀。”

  “乖,真的马上就完了。要是你闷的话,随身听借你用,是,后街男孩,你最喜欢的。”

  “我现在不喜欢他们了。”

  “你不听我听。”说着他就戴上了耳机。

  “不行!”我一把把耳机从他耳朵里扯出来。

  “怎么了?”他有些不高兴,“跟小孩儿似的。”

  我低下头对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这次我可真是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我都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了。可是我不能不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就是不愿意他在我面前戴上耳机,因为那样一来他的耳朵里就全是音乐了,全是些闲杂人等的声音,那样一来我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见我就会觉得他不要我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这类事情连一点征兆都不行。可是如果我这么照实说他保证会觉得我是个变态。但是我总得表达啊,就算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合适的方式我也还是要表达否则我会疯。

  起初他还忍着,然后终于憋不住叫出了声:“妈的你——天杨你放开,你听见没有你给我放开,靠,我他妈骨头都要断了——”

  我放开,他一脸的愤怒。卷起袖子,我看见我留下的美丽小印章,圆圆的,中间发紫,边缘是整齐的锯齿形,有血一点一点地从里面渗出来,怪晶莹的。

  “你他妈真是疯了。”他恶狠狠地说。

  “江东,对不起。”我托起他的手臂,轻轻舔着从那个牙印里渗出来的血。舔干净了,新的就又渗出来了,他的手散发着好闻的,他的气息。不过他的血没有,和所有的血一样腥甜。我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舔,“疼吗?”我小声地问。“你觉得呢?”他没好气。我真想把他整个人也这么托在手心里,舔着舔着,血不再往外渗了,眼泪就流了下来,跟他的血一起流进我嘴里。

  “我不是有意的。”我看着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智障。丢人吧你,我心里骂自己,方可寒死的时候你都不哭现在倒来冒充林黛玉,是脑子真的进水了。

  他用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他说:“怎么了?我不是没说什么吗?”

  他捧起我的脸,笑了,“其实不疼。逗你玩的。”

  “那你怎么跟你妈说呢?你总不能说路上招惹了条小狗吧?”我问。

  “这个理由不错。”他笑,“我就跟我妈说这条小狗是母的,还梳了两条小辫儿。”

  “你侮辱我人格。”我挂着一脸的泪,笑了。他就在这时候抱紧了我,他现在常常这样,突然间紧紧地抱住我,一言不发。紧得我都喘不上气。这么抱一会儿,然后像没事人一样放开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那近乎眩晕的几秒钟是个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异次元空间,只是让他稍微短路一下而已,却不给他关于这段短路的任何记忆。

  那几秒钟就叫幸福。如果他真的记不得的话我也会记得,我记一辈子。

  {肖强}

  高考日益逼近,他们俩现在很少来我这儿了。偶尔来,也没时间再看碟,听听歌而已。日子看似安逸,我说看似,并不是为了咒谁——他们俩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心疼他们还来不及。只是我闻得出来风暴的气息,潮湿,紧张,气压还有点低。某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会在他们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比如江东经常会在突然间旁若无人地抱紧天杨,灵魂出窍似的,紧得让人还以为天杨是他不小心掉出来的内脏。几秒钟之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他身体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地震,那旁若无人的几秒不过是小余震而已,犯不着放在心上。我原先还以为江东是个这辈子不会玉石俱焚的人,这句话我收回,因为他到底是被天杨拖下水了。我真不知道话能不能这么说,以及这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阳光刺眼的某个五月的午后,天杨来了,脸色惨白,像以前跟江东吵架之后一样,一句话不说,直闯到里间去。在一片暗影中,紧紧抱着膝盖,可怜见的。

  “坐到外面去吧,行吗?”我把语气放轻松,“你看,这里间太小,等会儿江东追来的时候你俩要吵要打都没有足够的发挥余地。”

  “你敢让他进来!”她居然没被我逗笑,还仇人似的看着我。

  “这小孩子家怎么跟大人说话呢?”我心里虽然一惊,但还是满脸奸笑,“不骗你,这两天因为香港回归,什么都查得严,万一人家就这个时候闯进来查盗版光碟色情淫秽出版物的话我可救不了你——”

  我终于住了嘴,实际上是天杨把我打断的。她的表情突然间变得惨烈起来,对着门口大喊了一声:“滚!滚出去——”好嗓子,我无奈地想,四弦一声如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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