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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话虽如此说,我却还不算紧张。总觉得这个巨大的考验是有人和你一起面对的。这个人她天天和你一起穿越一个充斥各种压力的白天,一起穿越霓虹混浊的夜晚,当你抓住她的小手的时候就有种同舟共济的感觉。我珍惜这个。在嘈杂的教室里,大家都把每一天当成一百多天的最后一天来过——念书的疯狂地念书,堕落的不顾一切地堕落,还有人在疯狂念书之余谈起一场完全是为了调节神经的恋爱;而我,因为有她,我就觉得每一天不过是一百分之一而已。

  “江东,你就是我在学校里的家。”有一天她突然这么说。

  其实她对我的意义也是一样。现在我俩都良民得可以,星期天约会都是先在一块儿写完作业再去找肖强看碟。这是好事,比起周围那些混乱的人群,你有一个家。和那个你天天在那里吃饭睡觉的家不同,这个“家”多少有些臆想的成分,但它却实实在在地消解了周围类似“乱世”气氛的哀伤。

  我不想恶俗地在这种时候加上一个“但是”,说真的我是多么不希望有“但是”发生,我是多么想让这种生活继续下去,在宁静的厮守中继续下去。尤其是,当我有一天突然发现我们现在的状态就是传说中的“幸福”的时候。不过我依然心怀感激,“幸福”这东西毕竟曾经来临。开始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号,结束于一九九七年三月一号,有始有终,我把它们轮廓分明地从岁月里切割下来做成标本,仅供在未来参考。

  现在我要开始全神贯注地回忆那个“但是”了,我很喜欢这个词,两个音节,干脆利落地切换到一场劫难。这劫难也就因为这干脆利落变得不那么丑陋难堪。

  那天我送天杨回家之后,像平时一样搭公车回北明。平时我都会从学校的正门进去,可是那天,我突然想起其实从篮球馆的地下室穿过的话就会直接到我们家的楼下,于是我想:试试看吧,但愿篮球馆的后门没锁。

  篮球馆的后门果然还没锁。地下室里飘着一股旧皮革的霉味。那气味从堆放着无数颗新旧篮球排球足球的储藏室里发出。昏暗的灯光映亮了我面前的水泥地,我模糊地想着:是不是今天体育老师他们清点过器材了。我急匆匆地走,远处的卷闸门关了一半,看得见外面幽深的台阶。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突然听见这个太熟悉的声音,来自那间半掩着门的储藏间。我走过去,里面灯光昏黄。方可寒坐在一个旧得发黑的平衡木上,裙子撩得很高。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晃晃悠悠地夹在她苍白纤细的指尖,“我告诉你,我不是非要赚你的钱不可,当然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我会收。我和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慢慢地微笑,“我喜欢你,老师。”

  方可寒和体育老师突然看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把门弄出了天大的声响。灯光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体育老师混浊地看着我,“怎么是你?”说着他走了出去,躲闪着我的眼光,轻轻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现在只剩下我和她。她的腿在平衡木下面晃着,歪着头。

  “你说,”我艰难地说,“你跟多少人说过这句话?‘我并不想赚你的钱,我和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喜欢你。’你到底跟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

  “关你什么事?”她嚣张地仰起脸,眼睛闪闪发亮。

  “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我重复着。

  “你凭什么问我这种问题?”她冷冷地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是你自己偷听别人说话反倒得寸进尺。你这些话跟你的宋天杨说还算是合适,跟我——对不起,你只是我的客人而已。我对别人说什么是别的客人的隐私,你没权利过问。”

  我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说:“婊子。”

  我打得很重。她一晃就从平衡木上跌了下来,撞在身后巨大的铁柜子上。那一声闷响在整个地下室激起一阵漩涡般的回声。她惊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含着泪狠狠地盯着我。她挣扎着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我对准她的膝盖狠狠地踹了一脚,“婊子。”我说。

  我一向都觉得对女人动手的男人是最没品的。可是那天我不记得我自己非常没品地踹了她几脚。婊子,婊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重复着这个词。“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不愿意赚你的钱”,“因为我喜欢你”……这些话在一秒钟之内判了我死刑,为了这些话,我背叛天杨的同时也背叛了我自己——我连我自己都已经背叛了还在乎背叛别人吗?那些日子里我就是靠着这个混账理论一次次地跟她上床,像只见了骨头的狗一样下贱地贪婪着她惨然的妩媚。可是现在你明白了,那些话不过是她的广告词,是她的促销手段,是她的注册商标,她排练了无数次,重复了无数次,什么时候歪一下头,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笑得灿烂一点什么时候冷笑她全都胸有成竹烂熟于心,只有你,只有你这样的傻×才会以为那只是对你一个人的。笨蛋,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市场”吗?“因为我喜欢你——”后面还有半句是要你自己领会的——“所以你买单吧。”“婊子。”我重复,“妈的,婊子。”

  然后我听见她哭了。她抬起脸看着我,眼泪沿着她的脸颊缓慢地向她的嘴角移动。片刻的寂静。她在脸上抹了一把,说:“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来,她就突然紧紧地搂住了我。

  “江东。”我感觉到了她的眼泪,“江东我想死。”

  “胡说些什么。”该死,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这种事还用得着我教你。我对自己说:你应该说——那你就去死吧;懂吗?看看她下面还能怎么办,看看这贱货她到底还有多少台词来应变——但是她在哭。她在发抖,像小时候我们用弹弓打下来的鸟。那时候妈妈特别喜欢她来我们家写作业。她的睫毛垂着,我伸长了脖子,隔着小方桌想偷看她默写的生字。于是她的眼睛就从睫毛下面亮闪闪地露出来,外面走廊上孩子们的笑闹声格外地响,“梁东和方可寒谈恋爱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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