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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到一九九七年二月,我和天杨在一起差不多三个月,这三个月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我发誓要永远对她好,再不背叛她伤害她从此不离不弃地久天长。她一如既往地喜欢粘着我,从不做出一副“是我原谅了你”的恩赐模样。那些日子里充满着幸福。不是城堡门一关王子公主从此白头到老的那种弱智幸福,那幸福就像一些长途跋涉迁徙的动物,终于在严冬时赶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这幸福不是快乐,是艰辛的温暖,和劫后余生的宽容。那段时间在故乡干冷的朔风中长久地抱她吻她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站在一片废墟上,无处话凄凉之际还好剩下了你。

  那些日子她一下课就会到我的座位这儿来,赶走我的同桌,跟我待一会儿,我同桌总是很不满地嘀咕:“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肉麻兮兮的。”也对,放眼全年级,从高一一直走到高三的算上我们也不到五对。张宇良总是戏谑地看着我,叹口气:“哥们儿,你总算是想明白了。”他是方可寒的熟客,熟到可以赊账打折的那种。他女朋友对此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为我女朋友好,眼看要高考了,她自己也害怕万一怀孕,可是我也有正当需要吧。”我真的很想知道要是老师们听见他们的宝贝模范生再加学生会副主席的这番话会作何感想,我更想知道为什么这家伙永远能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学业和恋爱,恋爱和——我该把他和方可寒之间的东西称为什么?总之,我不行。

  更神的是,他会在对我说完这番话之后再走上讲台,一本正经地面向全班,“同学们,这次班会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下,元旦全校的新年文艺汇演上我们班该出个什么节目,我个人认为,这是我们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元旦,所以……”

  一九九六年年末,我和天杨的蜜月。我们常常在走廊里撞上方可寒,她倒是很大方地跟我们打招呼。上课的日子她不化妆,但可能是因为冬天的关系,寒冷让她的嘴唇蒙上一种凛凛的鲜艳。零下二十度的寒冷里,她居然在冬季校服的上衣下面穿了条短裙。真行。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握紧了天杨的小手,嘲笑自己:真没种,差点为了这么个婊子沦落成失足青年。这婊子她转过脸对我笑笑,然后用你听不见声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看了一部叫做《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的电影,莫尼克·贝鲁奇演的玛莲娜让我想起方可寒。我是说方可寒到了三十岁一定会是那副模样。比高中时再胖一点,穿细细的高跟鞋,我保证三十岁的方可寒会选择玛莲娜的发型,在荒凉的堤岸上走一圈,任何和她擦肩而过的女人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只不过我已经没有机会印证我的猜测。我所能做的只是回忆,她七岁的时候怒冲冲地打开门,刘海下面一对大眼睛:“一群流氓,你们!”我们这群流氓从小就为了她打架,有好几次妈妈因为我脸上的乌青罚我站。这群流氓中更有一部分为她从小打到大变成了真正的流氓,而她倒是做了一路的好学生考进北明。但是,十八岁时的我有时会想:对她而言,北明算什么呢?

  一九九七年三月,方可寒因为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原因被北明中学开除。四月,她死了。还差一个星期满十八岁。那天晚上我又来到了我的火车站,看见她笑吟吟地拖着一个大箱子,箱子上的轮子像切蛋糕一样歪歪扭扭地切开了雪地。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不用,里面全是衣服。”

  {周雷}

  一九九七年发生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香港回归,我们高考。七月一号凌晨政权交接普天同庆,我在一天一地的鞭炮声中惊醒后神经质地想:还有六天,我背会那段“一国两制”了吗?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传来天杨笑嘻嘻毫无睡意的声音:“同喜同喜。”

  一九九七年,我们这个城市商业区的步行街落成。晚自习的间歇,常有我们学校的学生跑到那里去透气,华灯初上,高楼林立,麦当劳门庭若市。那一瞬间你不会相信,只要再步行十分钟,就是那个荒凉的堤岸,河水腥臭,废弃的建筑周围杂草丛生。而我们的北明中学,正好位于这两个地方的中点,仰着它红色花岗岩的高傲头颅。那年学校从南方买来几棵栀子花树,四五月间,到处都是幽香,掩盖了闹市区的汽油味,还有堤岸上河水的味道,于是,我的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拥有一种乌托邦的幻觉。

  一九九七年春天,方可寒死了。

  一九九七年夏天,高考。然后,天杨和江东分手。

  一九九七年秋天,我来到大学报到。

  一九九七年冬天,我逃课去北京读新东方,在那里遇见了江东。

  他在人潮里惊讶地看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有空吗?咱们喝酒去。”

  那时候我的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不过我们喝酒的时候她先回去了。谈起从前的同学时,我很想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忘了天杨。我当然没问,我不是那么煞风景的一个人。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二〇〇四年,一部叫做《无间道Ⅱ》的电影让我重新回忆我的一九九七。银幕上烟花升起,曾志伟藏起刘嘉玲的照片,像换外套一样换上一副嚣张的表情,迎接大门里面的衣香鬓影,我和天杨都笑了,说这个片子还挺煽情的嘛。

  这时候天杨突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我不知道屏幕上的一九九七年是不是让她想起了什么。总之,对我而言,一九九七是个绕不过去的年份,与香港回归无关。

  这时候门轻轻一响,我们赶紧分开。又是不不那个欠揍的小混蛋。

  “我睡不着。”他说。

  “你缺钙还是怎么的,这么小就睡不着。”我恶狠狠地说。

  “什么‘盖’?”——我忘了他不是中国人。

  “我给你讲故事?”天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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