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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她的嘴唇是甜的,有股新鲜水果的味道。

  可是高一那年的某一天,她对我说:“周雷,跟你说件事,别跟别人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是:

  “我喜欢咱们班那个叫江东的……”她的脸红了。

  就像是日本漫画一样,我听见我的心像张纸似的被撕开的声音。

  第一次吻她的那天,我满脸通红,放开她掉头就跑。身后传来她清脆的喊声:“胆小鬼,又没人看见,跑什么呀。”我不回头,跑到僻静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唇上麻酥酥的,像过了一串细小的电流。我不知道这是唯一的一次。就像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考了第一名,拿奖品,被老爸夸,被那时还活着的奶奶叫“小状元”,美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可是那时我不知道,我这辈子只能考这一回第一名。

  后来她就跟江东出双入对了。有时甜蜜有时拌嘴还他妈挺像那么回事,老师三番五次在班会上强调早恋问题她只当是说别人。她变了。虽然还是两条搭在胸前的麻花辫,还是一件白色短袖衫加藏蓝色背带裙,可是她的气质,她的表情都不再是我的天杨——那个傻乎乎吵着要嫁给个死了的诗人的天杨不见了。她现在是江东的天杨。她脸上经常洋溢一种让我恨得牙痒的宁静,在这宁静中她像个小妇人那样微笑。天杀的江东。

  体育馆的木地板散发着清香,篮球一下一下寂寞地敲击着它。天杨坐在一排排橙黄色的椅子中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孤独的篮球架。我很装蛋地摆着pose,投进去一个三分球,体育老师都说我好样的,可那时她却只冲着江东微笑。因为我投进去的三分球很廉价地砸了下来,被他抢了去。那时我真想掐死这个小婊子——没错,你就是小婊子,可你这个小婊子依然是我的梦想。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是天杨。

  “你的《金瓶梅》告一段落了吧?明儿星期天,能出来吗?”她问我。

  “干吗?”

  “不干吗。别紧张,我知道你没钱请我吃饭,咱们出来喝杯咖啡,各付各的账,行吗?”

  “怎么今天这么善良,想我了?”

  “对,”她笑着,“想你了,满意了吧?这个周末我好容易有两天不用上班,我可不想在家里闷着,全浪费了。”

  我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说:“怎么我们像是在谈恋爱一样?”

  正说着,窗外又是一阵长长的呼啸,这间咖啡馆变成了一个船舱,窗外混沌一片。

  “好久没听见沙尘暴的声音了,你别说,还真有点想。”我说。

  “我也是,我那个时候在上海上大学,春天就老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一直想问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毕业以后为什么回来了?”

  “也没什么为什么,没可能留在上海还不就回来了?”

  “你知道咱们班当初的同学现在大部分都在外边工作,有的读研,还有出国的。我真没听说多少回来的。”

  “咱们学校的人,”她笑笑,“眼睛都长在天灵盖上。”

  “你怎么不去法国找你爸?”

  “找他去做什么?给他当保姆照顾那个小家伙?又没薪水拿。”她皱皱眉头,“怎么这间店的摩卡味道一点儿不正。”

  “也真怪了。你就不嫌烦?这么多年就在这么个地方圈着。”

  “搞不好还要圈一辈子呢。”她打断我,“照你这么说,这个城市两百万人全跳河去算了。”

  “两百万人怎么样我不管,反正要是有人跟我说我一辈子就只能在这儿待着的话,我保证去跳河——或者向张国荣同学学习,跳楼也行。”

  她大笑,“少东施效颦了,还是跳河吧!”

  损我永远是这小蹄子的乐趣,这点上她和江东一样缺德。

  “问你个问题行吗?”我正色。

  “问。”

  “你和江东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直没联络过?”

  “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她笑着,“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联络不联络又有什么区别。”

  “那到底是联络了没有呢?”

  “没有。他不是已经结婚了?我也是听说。”

  “是。”我冷笑,“‘嫁’到加拿大了。”

  “别这么说。”

  “不然怎么说,明摆着的,大家都说他和那个女孩才认识几天就结婚,不是为了移民又是什么?”

  “也许人家是真的一见钟情呢。”

  “把他天真的,”我往我的冰咖啡里加了块方糖,“你信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不信,可我相信有例外。”

  “那也‘例外’不到他头上。”我恶狠狠地下了结论,“再说,他怎么偏偏就跟一个华裔加拿大籍的‘一见钟情’,太巧了吧?哄谁呢,又不是罗马假日。”

  “周雷——”她叹口气,“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同学,你怎么老是这么恨他。”

  “你还好意思问我?”我直直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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