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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想我的手一定是冻僵了。”夏芳然抬起头,看着徐至,“要是我的手不是一点劲都使不上的话我说不定可以拉住她,我想要把她拉上来的,她沉下去的时候我喊人了,我使劲地喊,可是居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湖边上只有我和那个叶初萌的雕像。当时我想我们中国不是有十三亿人吗都死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会游泳,我也不是叶初萌。”

  “完了?”徐至问她。

  “完了。”

  “那么签字吧。”

  徐至又一次明显地感觉到夏芳然笑了。她真是爱笑。徐至想她一定是一个笑容很美的女人,但是现在没有谁有机会印证这个了。

  17

  陆羽平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他是在一个小镇上长大的。镇上的人们基本都互相认识,陆羽平就算叫不上谁的名字也绝对不会对那张脸感到陌生。陆羽平在十二岁之前就一直过着这样一种没有陌生人的生活。所以很多都市里的孩子天生就掌握的冷漠对于他来说就需要在成长的日子里慢慢地学习。那座镇上的男人们多半都是矿工,陆羽平从小就习惯了远远传到镇上来的矿山的机器的声音,或者轰鸣,或者沉闷,对于他,这些机器的声音就像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对于森林里的动物一样,能唤起他最柔软最深刻的乡愁。后来陆羽平来到城市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原来在大城市里,机器被认为是一样冰冷无情的东西。

  这个发现令陆羽平第一次明白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他听见一声恐怖的巨响震荡着这个小镇,那声巨响是陆羽平贫乏的童年里离“激情”最近的回忆。他觉得那声巨响让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跑,那是种很新鲜的感觉。那巨响呼啸而来,把他的灵魂干脆地砸出一个恐惧而幽深的黑洞。当他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就是这声巨响让他变成了孤儿。矿塌了,他的爸爸妈妈都在里面。

  渔村里的人们绝对不会因为海啸而怨恨大海,相反的在大海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后他们还要举行祭祀来平息海的愤怒。可惜的是当矿井里的机器们效仿大海闹过脾气之后,命运就不一样了,人们把它们拆掉,融成废铁,再去买新的机器来代替它们。那个小镇因为这番折腾反倒在灾难之后呈现出一种蓬勃的表情,十二岁的陆羽平想: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劫后余生”。陆羽平被送到了离小镇很远的叔叔家,那是一个离繁华还差得远的小城。叔叔是父亲最亲的兄弟,把抚养陆羽平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婶婶是一个极为宽厚跟善良的女人,叔叔家的家境也是好的。因此陆羽平对“寄人篱下”这种词汇倒没有旁人想象的那般敏感。也许,他有些沮丧地下了结论:我是一个迟钝的小孩。

  夏芳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大笑了起来。她抚摸着陆羽平短短的平头,说:“宝贝,你真有自知之明。”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冬天是夏芳然原先最不喜欢的季节,可是现在冬天变成了最安全的季节。夏芳然只有在这几个月里带上墨镜和口罩出门不会被人注意。她叹口气,对陆羽平说:“真盼着夏天的时候能再来一场‘非典’,这样满大街的人就都会戴着口罩了。”“这个狠毒的女人!”陆羽平夸张地怪叫,“说这种话也不怕遭报应。再来一场非典,说不定轮到的就是你呢。”“不会。”夏芳然嫣然一笑,“就连村上春树都说过,癌症患者是不会出车祸的。”“村上春树?”陆羽平愣了一下,“是小日本吗?”“这个没文化的男人!”现在轮到夏芳然怪叫了。

  只不过北方的冬天总是干燥。这让夏芳然的伤疤上永远有瘙痒作祟。她想,她的那些伤疤变成了空气里看不见的尘埃们狂欢的绝好场所。可惜面膜现在是不能再做了,夏芳然最常用的化妆品变成了橄榄油。橄榄油可以让她的伤疤们舒缓,可以让她的脸暂时摆脱掉那种沉重的感觉。陆羽平站在她的背后,看她轻轻地从一个精致的瓶子里倒出一些晶莹的液体,然后一点一点用指尖地把它们敷在脸上。完全是按着过去敷脸时做按摩的顺序和方式。女人真是另外一种生物,陆羽平惊讶地想。几个月之前她还在为了这张脸呕吐,现在她已经这样小心翼翼地伺候它了。

  用夏芳然自己的话说,女人对待自己的脸要像对待自己的Baby一样,那么现在,她的Baby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闭上眼睛,听见她的Baby贪婪地把美丽透明的橄榄油吸进去的声音。她不知道陆羽平在她身后出神地看着她。陆羽平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公主被施了魔法,变丑了,但她依然是公主,等王子打败巫婆以后她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是他的公主不会再变回去了――但是没有关系,陆羽平想。童话里王子通常要在结尾的时候才能见到公主原先的样子,可是他已经见到过了。她高傲地坐在高脚凳上,她的长发垂下来,如果你坐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就能够看到吧台里面她修长美好的腿。她很少对顾客微笑,本来,公主来了,谁还敢说自己是上帝?是的,他早就见过公主的模样了。你总不能要求现实生活跟童话完全一样,对不对?

  “陆羽平你过来呀。”夏芳然在叫他。心情好的时候他喜欢回答:“是,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有些凶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胳膊就像藤蔓一样环绕着他,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她的手完美如初,她的身上如此完美的地方如今已经不多了。有一天她突然想:我变成了一个废墟。手就是那些考古学家们挖出来的断瓦残垣,他们从这些破碎的片断里惊叹那曾经的盛况。这种联想让她很难过。她心里难过的时候就喜欢很嚣张地叫:“陆羽平你过来呀。”他的手指划过了她左手上的戒指,他故意装出一副霸道的样子问她:“说,这是谁送你的?”“这个――”她甜蜜地拖长了声音,“是我这辈子爱过的第一个男人。”

  “那我是第几个?”他问。

  “第二个。”夏芳然笑了,“但愿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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