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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三婶那晚原本想要留下来陪我,是我硬要她回去的。我自己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看着外面的天空一点点变得混浊。今天就算了,明天不管我能不能好一些,都得去趟店里看看他们。厨子吵着要加工资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他要是再不合作我就威胁他,我会把他偷偷给茜茜买衣服和火车票的事情告诉他老婆……想想这些可以开心的事情就好了,郑东霓,我警告你,不准想冷杉。

  好吧,店里后厨房的水槽和冷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因为冷杉的工作是负责在前面招呼客人。那个水槽又有点儿问题——那个可耻的老丁,给我装修的时候跟我拍着胸脯的保证全是放屁。那个时候我和他杀不下来价钱,所以某天,我拎着那个装着郑成功的小篮子去到正在施工的店面里。我用一种略微有点儿凄凉的语气和他讲:“你看到了,我儿子和别的小孩不一样的,今天下午我还得带着他去一趟医院,我一个女人,又没有老公,你知道我不容易的……”郑成功特别配合我,直到我说完台词,他都是安静的。还默默地啃着小拳头,专注地看着眼泪汪汪的我。后来他终于答应我再算得便宜一点儿,我走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郑成功从小篮子里抱出来,狠狠地亲吻他。我突然间觉得,或许作为一个妈妈,我并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么一无是处,我至少可以教会他怎么生存。

  我和你说过,我们并肩战斗过的,郑成功小同志,你现在好不好?

  我猛地坐了起来,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或者可以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我裹紧了松松垮垮的开衫,我还是到厨房里去找一点儿吃的来,三婶的汤是很棒的,那种香气可以让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

  雪碧站在厨房里,关上大冰箱的门,转过脸对我粲然一笑,“鸡汤是我刚刚放在微波炉里面热好的,很香。”

  “你放学了?”我错愕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整天的昏睡让我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我逃了后面的两节课。”她甜美地一笑,“我们班主任今天不在。你生病了,我想早一点儿回家来嘛。”

  “真是不像话。”我一边淡淡地说,一边坐到了餐桌后面。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看着她,直到一个小小的瓷碗放在我的面前,蒸腾起来的水汽暂时地替我解了围。

  “你要不要吃泡面?”她热切地看着我,语气里充满了憧憬,“我很会做方便面的,你就试试看嘛。”

  “好。”我心虚得就像一个胆战心惊地把不及格的考卷藏在书包里的孩子。

  “那让我找找西红柿,”她说着又转过了身子,打开冰箱,冰箱里面那块形状规整的光笼着她弯下去的上半身。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件事的?”我慢吞吞地问。

  “哪件事?”她一手拿着一个西红柿,快乐地转身。

  “昨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气,“你叫我什么?你忘了么?我知道我没做梦。”

  “噢,你说那个。”她语气轻松,“外婆早就和我说过的。自从,自从我爸爸出去打工以后,我妈妈——我是说,家里那个妈妈要去和别人结婚了,外婆就和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你早晚有一天会来阳城把我接走。”

  “我那时候才十八岁,你知道么,我什么也不懂。我妈妈和我说,她唯一能帮我的,就是把你送到阳城的亲戚家——因为你在阳城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表哥夫妻两个没有孩子。可是他们说,我得每年给他们寄钱。我妈说‘你自己去想办法,你敢做就要敢当’。我才十八岁而已我能想什么办法?”不如道为什么,我居然讲得这么流畅,仿佛我已经在心里面把这段台词准备了无数遍,“我的大学当时已经要劝退我了,因为我基本上是从一开学起就没去学校上过课……我能怎么办?我那个时候的肚子已经开始大起来了,报到的时候我拿布条把身体勒了一层又一层,还穿着一件像面口袋那样松垮的衣服。我怎么敢真的去上课,真的往在宿舍里?我只好一个人悄悄地回来找我妈,她把我带到阳城去,躲起来,直到你出生。其实是,她死活都要按着我去把你打掉,我死活不肯。最后我赢了。你一出生,我就回到南方去了,我其实是去学校收拾我的东西,然后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一个经理,他叫我去唱歌,我问他:‘夜总会唱歌赚的钱够我养活一个小孩子吗?’他看着我,他说:‘你又漂亮,嗓子又好,又容易让人记住你——你还有故事,想不红,都难。’”我笑了,眼眶突然一阵发热,“就这样,很简单的。可是我只是每年汇一笔钱出去,我不敢去看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好像只要我不见你,很多事情就不像是真的。”

  “水开了。”她慢慢地说,语气特别轻柔,顿时不像个小孩子了,她“哧啦”一声撕开了泡面的包装袋,“我爸爸是谁呀?”

  “就是……就是那个时候和我谈恋爱的男人。”我嘲笑着自己,“这其实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过你得感谢你的西决叔叔,那个时候我们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发现我自己怀孕了——我一个人站在楼顶上,要不是西决他冲过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没有你了。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个,你看着他才觉得亲切呢。”

  “他也知道吗?知道你其实是我……”她迟疑了,深深地注视着我。

  “别,”我打断了她,两行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别说那两个字,我不敢听,别那么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过的肉酱包和调味包扔进了垃圾桶,“还是叫你姑姑比较好,我习惯了。”

  “你刚才问什么?”我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妈,没人知道的。不过,现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术的时候我跟他讲过,只要他平安,我就告诉他当年我为什么不去念大学,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学有什么好?”她清脆地说,“有什么可念的?我就不喜欢上学,那些功课都难死了。”

  “你和我一样。”我看着她,“不过,我那时候作文还是可以的,没你那么费劲。”

  “我今天晚上还得写作文呢。”泡面蹾在了我的面前,她也就势拉出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要我们写自己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说,我写什么好?”我注意到她现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加称呼了,“有了,我写这件事好不好?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春游,然后我的包掉进湖里了,因为可乐在里面,所以我就跳下去游过去把可乐救了回来——这件事,能不能写?”

  “我觉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说。

  “那你能说清楚,你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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