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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不记得了。”我是故意那么说,其实我记得,他那时候总是很骄傲地告诉我他爸爸怎么用电锯打开人的天灵盖儿。那些过去的日子,我偶尔也还是会怀念的。“但是,”我把电话线紧紧地缠绕在手指上,“郑成功这样的孩子,是很大的负担,你爸爸妈妈真的想好了吗?”

  “因为他是我们家的孩子,所以我的父母什么都愿意。”他笑笑,“你偷偷带着他逃跑的时候,我本来正在给我父母办手续,让他们去美国探亲,看看小家伙,也看看你。”

  “方靖晖,你到今天都还不明白,”我压低了声音,不可以和他吵,我自己知道我吵架时候的表情有多么狰狞,“这就是我没办甚和你生活的原因。你活得太荒唐,你根本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郑成功刚刚出生的时候我每天满脑子都是死,除了死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方靖晖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一阵混浊的热浪顶到了我的喉咙上,我强迫自己把它压下去,“可是你呢,你忙着在所有人面前演戏,忙着扮演乐观的爸爸,在医生面前,在邻居面前,在社工面前……然后你还要把你爸妈千里迢迢地叫来看你演,你多坚强,多不容易,你多爱孩子,多不在乎他的缺陷,那么我成了什么?我亲耳听见过的,你和那个又肥又有狐臭的社工说,‘我妻子现在状态不好,不想跟人讲话,我道歉,不过小天使很好,胃口一直不错,都是我来给他冲奶粉的……’那个社工怕是到现在都觉得你是个美剧里面走下来的伟大的Daddy,可是这让我恶心。我不是你雇来的演员,方靖晖,你愿意自娱自乐我管不着,可是我不陪着你做戏总行吧?”

  “我已经尽我所能为你、为你们做到最好了,我不明白你还要什么。”他压制着想要跟我发火的冲动,我听得出来。。

  “这个孩子是我们的短处,可是这不是我们的错。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坦然一点儿?为什么你一定要骗自己?为什么你就得要求我和你一样那么卑躬屈膝地活着?”我用力甩了甩头,“不和你吵,没有意思。”

  “好,我们不吵,”他作深呼吸,“不吵。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我下个礼拜会比较空闲、我打算去龙城几天,就算是离了婚我也有权利探视孩子吧?何况现在……”

  “或者这样,”我慢慢地说,“我下个礼拜带着他去海南看你。好不好?我去住酒席,先让他试着和你待几天,看他能不能习惯——你总不能一下把他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得给他一点儿时间让他跟你熟悉啊。”

  他似乎难以置信,“东霓,谢谢你。”

  放下他的电话后,我发了一会儿呆,又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喂?Peter哥,还记得我吗,我是东……我是美差。”在新加坡唱歌的时候,我告诉所有人,我叫美美,“就知道你不可能忘了我。我听说你现在做大酒店的大堂经理,厉害哦……我去你那边玩几天,照顾你生意好不好?哎呀,能发什么财呀,开个小店勉强糊口而已,不过偶尔想度个假还是走得起的……别开玩笑啦,我的孩子都过完一周岁生日了……怎么样,我去住,给不给折扣的?谢谢你噢,对呀,老朋友了,两间标准间,不,一间标准间,一间大床房……好好好,我到时候具体跟他联络,你把电话号码发到我手机上好么……哈哈,等我到了以后请你喝茶,你有空也来龙城玩嘛……”

  放下电话的瞬间,听见外面传来冷杉和郑成功的笑声,冷杉不知道在用什么方式逗他,今年夏天,郑成功笑的声音越来越好听了。我总是惊讶于冷杉对小孩在的耐心。他可以和雪碧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聊很久的天儿,他也可以津津有味地和郑成功玩上两三个小时——起初我以为他是装的,后来觉得,如果真是装的,那未免装得太像了。有一天我看到他的背包里装了一包豆子,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煞有介事地说是雪碧拜托他带来的——雪碧认为可乐缺一个睡觉用的枕头,所以她打算自己动手给可乐缝一个。后来我去问雪碧为什么不告诉我,雪碧说:“这样的小事,有朋友帮忙就够了,不用告诉大人。”——言外之意,冷杉不算是“大人”。

  有的时候我一觉醒来,会发现冷杉俯在我身旁看着我,睡意朦胧中突然就觉得撞到了什么让我不得不清醒的东西,然后才发现,是他的眼睛。他像个孩子那样仔细地、毫不躲闪地端详着一件让他惊喜的礼物。“看什么看?”我故意这么说,“吓死人了。”他笑了。然后笑着说:“你好看。真的好看。”“傻不傻。”我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面,暖烘烘的,“该理发了。”“我要你给我剪。”他像是挑衅一样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开什么玩笑啊?”我用力地戳他坚硬的头盖骨,“我哪里会剪?”刹那间我想起来我跟他说过一件很久以前的趣事,刚刚到新加坡的时候,那边的理发店很贵,可是我们都还没能拿到头一个月的薪水,我就试着帮另外一个一起唱歌的男孩子剪头发,结果剪得一塌糊涂,他有一段时间只好把整头的头发推光了,抱着把吉他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唱伍佰的歌——因为那种形象不大适合走柔情路线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了自己还是热爱摇滚。几年以后,在北京,他邀清我去一个洒吧里看他演出,他和我开玩笑说,是我改变了他的人生。

  “什么脑子啊?”我轻轻抚摸着冷杉的脸庞,“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记得?”“你是我的女人,当然要给我剪头发。”他粗鲁的神情就像个学大人说话的孩子。“嗳?”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你过去是不是从来没有女朋友?”“有啊,我第一个女朋友是上初中的时候,是她追我。”他得意扬扬。“我的意思是说,她是你第一个女人么?”他愣了一下,“你是问,我跟她……有没有……就像我和你这样?”“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我。“没有。”他眼睛里掠过一丝羞涩,“你是第一个。”“天哪。”我深深地叹气。突然间觉得胸口处那些坚硬的骨头顿时化成了温水,在阳光下面泛着细细的波纹,喂,你们都变成了水谁来保护我的心脏呢?管他呢,我一把抱紧了冷杉,这种时候谁还在乎心脏怎么样?他灼热的脸庞就在这儿,一起一伏的呼吸细细地牵扯着我身体最深处一个说不清的地方,“冷杉,你有没有听说过,在有些地方,要是一个妓女遇上了一个客人是童男,第二天早上,她要反过来给这个男孩子一个红包。因为对于她们来讲,这是最好的彩头。”我亲吻一下他的额头,“我也应该给你一个红包,宝贝儿。”可是他突然就生气了,他扳着我的肩膀,用力地说:“不许你那么说,你怎么总是要这样贬低自己呢?”我用指尖慢慢地划着他的鼻粱,“好,不说了。我答应你,给你剪头发。”

  这个时候郑成功突然在外面哭了起来,我熟练地走出去爸他抱进房间。“火星人怎么了?”冷杉疑惑地凑过来看他。“没事,他饿了。”果然,郑成功一找到他的食物就立刻安静了下来,奋力地吮吸,贪婪得很。“真神奇。”冷杉惊叹着,“他要吃奶吃到什么时候啊?”“就要断了。”我说话的声音现在真的轻了很多,“现在他一般都是喝奶粉的,我偶尔才会喂他。”“他……”冷杉皱皱眉头,“咱们人类的东西他就一点儿都不能吃?”郑成功突然严肃地转过小脸儿,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似乎在表达不满。“可以的。”我对冷杉说活的方式已经越来越习惯了,“他能吃粥,三婶经常给他做肉粥和菜粥的,蛋也可以吃,有时候我心情好还会给他点儿酸奶和苹果。”“噢……真了不起。”他把脸放在郑成功的脸近乎水平的位置上,眼睛显得异乎寻常地大,“火星人,好不好吃?”他神往地问。然后他仰起脸,语气平淡地问我:‘能不能让我也尝尝那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忘了。”

  “神经啊,去死吧你。”“为什么不能呀?你看上去有那么多,他一个人也吃不完了。”“滚。”“求你了,掌柜的。”“你要不要脸啊?”“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那个味道……”

  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我才不管江薏怎么嘲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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