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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决,西决是你么——”江薏的声音大得可怕,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声音她是喝多了,言语间几乎都充斥着酒精的眩晕,“西决我要见你,你别挂,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上个星期说了你会再来的,为什么又突然不接我电话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耍我你混账王八蛋你该死你小时候活该变成孤儿——”歇斯底里之后她突然软了下来,紧张的空气里弥漫着她崩溃的哭泣声,“西决你别这样对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了,对我好一点儿,求你了,否则我杀了你让你死无全尸——”电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挂断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我的声音干涩无比,“你又去见过她?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不回答。我的身后传来了那两个淘气鬼清晰的、重重的呼吸声。南音胸有成竹地、清脆地跟雪碧说:“大人的事儿你别管,那么好奇干什么?等你长大了我再慢慢给你讲。”

  第三章 伤心球赛

  我住的地方是新开发出来的小区,人不算多,不像三叔家那边,入了午夜还灯火错落。当初我选择这里,也正是看中了这个地方的安静,还看中了能从窗子里看见的护城河。今天周末,我的那栋公寓楼基本上整个都是黑暗的,在暗夜中透出隐约的轮廓,像一只有生命、但是在沉睡的兽类。因为整栋楼里卖出去的房子并不多,只有那么寥寥几扇窗子透出来橙色的光。其中一家开着窗子,杯盘交错还有欢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估计是在庆祝什么。南音盯着那扇孤零零地欢笑的窗子,吐了吐舌头,“简直像是聊斋一样,真吓人。”

  我住过很多很多的房子,美国小镇上外观丑陋的公寓——我怀里抱着一盒新买的牛奶,挺着臃肿的肚子,胳膊差点儿够不着电梯的按钮;北京三环边上陈旧的住宅区——那是我最自由的好时光,我通常在凌晨到家,有时候带一个男人回来,有时候不带,我那个时候开着一辆从朋友那里买来的二手的小货车,因为服装店的货物都是我一个人进回来的,我一想到只要我卖掉这满满一车的衣服——尤其是想到其中一些难看得匪夷所思也照样有人来买,他们把钱交给我我就可以去给自己买些漂亮一百倍的东西,心情就愉快得不得了,愉快到让我神采飞扬地把头伸出车窗外,用很凶的语气骂那几个挡了我的路的中学生,那些满脸青春痘、骑着变速自行车的小孩子喜欢被我骂,青春期的男孩子们都是些贱骨头;新加坡高层公寓里面别人的房间也曾是我落脚的地方,我带着一脸已经乱七八糟的妆,一开门就可以放纵地把自己摊在一小块东南亚花纹的席子上面;再往前,就是龙城另一端的那个工厂区,我拎着从夜市买来的30块钱的高跟鞋,轻轻打开门,祈祷着我爸要是喝过酒就好了,这样他会睡得比较死,远处,城市的上空掠过一阵狂风声,就像是天空在呼吸。

  天哪,为什么我想到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想说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句话,简单点儿说,对于过去的郑东霓,只要回到那个落脚的地方,就完全可以让自己以最舒服的方式或者融化成一摊水,或者蜷缩成一块石头。不用在乎姿势有多么难看,不用在乎完全放松的面部表情是不是很蠢,更不用在乎脸上的粉到底还剩下多少,以及衣服是不是揉皱了。因为门一关,我可以用任何我愿意的方式和我自己相处。但是现在,好日子完全结束了。

  最简单的例子,我关上门扔掉钥匙以后,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地踢掉鞋子,第一件事永远是把郑成功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小床里面,因为只要动作稍微重一点儿他就可能像个炸弹那样爆发出尖锐的哭声。现在更精彩了,除了郑成功那颗炸弹,还多了一个雪碧。我必须让我的精神集中得像是在外面一样,用听上去百分之百的成年人的口吻要雪碧去洗澡——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在一夜之间自然而然地学会做长辈的,反正,我不行。

  “姑姑,”雪碧疑惑地看着我,“不用给小弟弟换一套睡觉穿的衣服么?”

  “别,千万别。”我打开冰箱拿了一盒橙汁,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盒子险些掉回冰箱里面,“那样会弄醒他的。他醒来一哭一闹我们什么也别想做了。”

  “可是,”雪碧歪了歪脑袋,把可乐熊夹在肩膀上,“他身上的衣服太厚了吧?这样睡觉会很热的。而且,我觉得睡觉的时候还是不要穿着在外面的衣服,那样不是不干净吗?”

  “哎呀你烦不烦?你今年才多大啊怎么那么啰唆——”我重重地把橙汁的盒子蹾在餐桌上,崩溃地转过脸,迎面看见西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算了,我深呼吸了一下,这个小孩毕竟初来乍到,我别吓坏了她,于是我换上了比平时还要柔软的口吻——那种说话的腔调的确让我自己感觉很肉麻,“叫你洗澡你就去吧,照顾小弟弟是我的事情,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好。”

  不过雪碧的脸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似乎对我刚刚的不耐烦视而不见,“这样好不好,姑姑,我来帮小弟弟换睡觉的衣服。你放心,我不会弄醒他。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很轻很轻的。”不等我回答,她就冲进了我的房间去,然后又像想起什么那样探出脑袋,“我知道你把小弟弟的衣服放在哪里,我今天早上全都看到了。”

  我错愕地对西决说:“看到没有,她简直都超过了你小时候——你那时候好像还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她倒好,百分之百宾至如归。”

  他轻轻地笑,“我看人家雪碧比你靠谱得多。至少比你会照顾人。”

  “滚吧你。”我倒满了两杯橙汁,一杯推到他面前,一杯给我自己,“你就靠谱了?那你还和江薏纠缠这么久都断不干净,你真靠谱。”

  他没有表情地装聋作哑,但是我知道他稍微用力地捏紧了玻璃杯,因为他的手指微微有点儿发白。这是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有的习惯动作。

  “说话呀。”我穷追猛打,“别想混过去,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和她搞到一起的?”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你能不能不要讲得那么难听?”

  南音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行,那就说说,你俩是怎么旧情复燃的?”她堆了一脸的坏笑,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还在赌气。

  “你一边儿凉快去,没你的事儿。”西决恼羞成怒的表情永远是我和南音最爱看的节目。

  南音兴冲冲地看着我,“姐,你那双新买的高跟鞋可不可以借我——”“宝贝儿,”我笑容可掬地打断她,“你休想。”

  “小气鬼。”南音咬了咬嘴唇,眼光落回到西决身上,“快点儿讲嘛,我要听听你和江薏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儿。”然后她又殷勤地补充了一句,“哥你要加油,我喜欢你和江薏姐在一起——她比那个陈嫣强不知道多少倍。姐你看看陈嫣那副嘴脸。生了北北以后她更是嚣张了。也不知道在神气什么,抱着那么丑的一个小家伙还觉得自己挺光荣的——”

  “你小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西决忍无可忍地打断她,“我真是受不了你们俩。你们讨厌陈嫣也就算了,人家北北——”

  “别,”南音的小脸儿凑到他的脸跟前,嘲讽地拖长了声音,“叫人家的名字多不敬呀,要叫人家‘小婶’——你不是早就叫惯了么?”接着她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表情,摆出一副沉着的样子来,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南音,你是不是应该向小婶儿道个歉——”

  “唉哟我不行了。”我紧紧抱着靠垫,笑得差点儿从沙发滚到地上去,“南音你怎么能学得这么像啊?天哪——”我重重地拍了一下西决的肩膀,“好好看看吧,刚刚你就是那副死样子。不行我笑得胃都疼了。”

  “你现在倒是不担心吵醒郑成功了。”西决咬牙切齿地盯着我,“我不过是想说你们俩真是没素质——跟陈嫣较劲也就算了,你们这么大的人,针对人家北北一个婴儿,觉得很有意思吗?”

  “谁针对她——”南音托着腮帮子,眼睫毛轻轻地颤,她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个小女人了,“我针对的是陈嫣,又不是北北,再说在这两个小孩子里我就是更喜欢郑成功,这有什么不对么?她就是看出来我们大家对郑成功更好,就要故意跟大家找别扭,以为这样我们就能多注意北北了——连郑成功的醋都吃,你说是谁更没素质?我觉得最惨的还是小叔,总是夹在中间打圆场。今天晚上他们俩回去说不定要吵架的,陈嫣一定会把对我的怨气都发泄到小叔头上,小叔好可怜。”

  “那就让他们吵去。”我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活该,小叔是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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