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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No.344

  我是认不出余淮的妈妈的。

  尿毒症和类似病例的病房一共有三个,我挨个儿进去转了一圈,没看见一张像余淮妈妈的脸,倒是看到了上次差点儿把我活活吓死的死老太婆。

  我记得余淮说,她们是同一个病房的,那应该就是这儿了吧。

  在六个人脸上巡视一圈,有一个脸庞苍白而浮肿的女人一直看着我。

  我想从她的眉目间仔细辨认一下,她忽然开口,问:“你找谁?”

  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早听说尿毒症患者做不了重体力活,没想到会衰弱成这样。

  “我想看看余淮的妈妈。”

  她笑了,脸上病态松软的肉堆到一起去,没有一点儿皱纹,怪异得可怕。

  “我就是。你是他的同学?”

  “是,”我点头,“阿姨好,我叫耿耿。”

  她缓缓抬眼,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原来是你啊。”她说。

  No.345

  我和余淮的妈妈没什么话可聊,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看一看,除了同在一所医院的客气和对长辈的尊重以外,也许因为最后的一点儿好奇吧。

  余淮妈妈似乎很高兴有人来看望她,问了我很多关于我的工作的事情,一直拉着我的手说:“真好,真好,都有出息了。”

  于是,我更加想不起来家长会上那个凶巴巴的阿姨的本来样貌。

  “阿姨,祝您早日康复,”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我也没带什么鲜花水果的来看看您,我……”

  “阿姨记得,当初我还不乐意让你和余淮坐一桌呢,是不是?”

  我没想到她主动提起,以为她早忘了耿耿是谁呢。

  是不是人生病了都喜欢回忆?余淮的妈妈拍着我的手,也不等我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时候是真怕他不走正道,我也没时间管他,他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好,爸爸常年在国外回不来,我当然要替他尽孝道。所以对余淮就特别没耐心,做事情不考虑他的感受。这一生病生了六七年,很多事情都看开了,我耽误他两次了,这次不如死了算了,抢救不过来就抢救不过来吧。谁知道,还没死成。”

  “您别这么说……”

  我说过,我根本不适合安慰人。

  “他都考上清华了,怎么我就不争气了。家里缺钱,他爸要是那个时候硬调回来,家里就没钱给我治病。你不知道,这个病是无底洞,每个星期都要透析,支撑不了。余淮那时候非要把他的肾给我,我怎么能为了我这条老命,赔了他的下半辈子?换肾之后就是半个废人了呀。后来也算天无绝人之路,等到了肾源,终于花光积蓄做了手术。”

  我听得心酸,只能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他爸不能回来,换完肾排异反应严重,要一直吃药,结果比透析还贵,身边儿离不了人。余淮跟我说,他不去北京了。”

  余淮的妈妈忽然哭了出来。

  “他考上清华了,跟我说他不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她的哭声在我耳中忽然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No.346

  余淮去了本市的一所重点工科大学,一边上学一边照顾他妈妈,还是努力在三年内就修完了全部学分。

  “他跟我说,他复读过一年,最难受的时候朋友发短信劝过他,没什么好难过,大不了比别人都多活一年不就赚回来了。所以他特别努力,上不了清华,就铆足了劲儿要跟同学们同一年毕业。”

  我当然知道这句话。

  因为是我发给他的。

  “那时候我的病已经好转了,不能干重活,但是不用住院了,我觉得都好了。不过他说要去美国读书的时候,我还是担心,家里都没有钱了,哪能供得起他?他说拿了全额奖学金,自己打工,不用家里帮忙,那些保证金什么的都是亲戚们凑的。我心里也不好受,他上一个志愿被我耽误了,这次我不能再拖着他了。”

  “谁知道现在……”余淮的妈妈呜呜哭得越来越伤心,“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死?”

  我安静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世界有太多天降横福,太多飞来横祸。我没成熟到可以坦然看待的地步,只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当一切发生在余淮身上,我实在没办法用平常心对待。

  “你别怪阿姨拉着你絮叨。阿姨心里苦,也知道他和他爸更苦,不能一天到晚跟他们念叨死啊活啊,那不是让他们更难受吗?是我把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给坑了啊,他之前还特别高兴地跟我说他遇见你了,说你现在发展得可好了,他在你面前都觉得抬不起头,说自己也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如你独立,见到你就又高兴又难过。我心想那怪谁?那不都怪我吗?……”

  余淮的妈妈就这样哭了很久,最后才羞涩地放开了我的手。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漂亮话来宽慰她。

  No.347

  走出病房很久之后,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走廊里依然人来人往。我曾认为医院是生死桥,却忘记了,在死亡这个结局之前,漫长的痛不欲生的过程,也是在这里发生的。它不光折磨病患,也折磨健康的人,在与死神的交锋中,病患付出性命,家人却付出了整个人生。

  我以为那个面貌不经风霜的男孩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挫折站不起来,我以为他依然满身天之骄子的傲气,却不知道那个笑嘻嘻地对我说“我们一起坐同桌吧”的少年,背后已经过了万水千山。

  我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他,提着饭盒走过来,转进了病房。

  他说“后天我就要回美国了”,他没有,自然是没有。

  可我无法迈出步伐再次拉住他的手,问清楚这漫长的过程。

  我喜欢当年的那个余淮,那个最好最好的余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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