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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三件大事。小婶婶生了儿子,奶奶家拆迁,我妈和奶奶正式绝交。

  抱孙子这件事,爷爷表现得比奶奶开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小弟弟长得像小婶婶居多,这是爷爷奶奶略微遗憾的地方。说来有趣,孙辈中,长得最像爷爷的人竟然是我——这又是我妈妈略微遗憾的地方了。

  拆迁前,妈妈和奶奶爆发了最后一次大吵。我爸是孝子,又不能为了孝道抛妻弃女,他本人又从没表现出任何处理问题的智慧,于是双方最终约定,以拆迁为契机,媳妇和婆家再不见面。

  包括我。我妈说,反正你们也不稀罕一个孙女。爷爷奶奶没有反驳。

  小孩子没什么故土难离的伤感,伴着轰隆声的拆迁最刺激不过了。街坊邻居因为拆迁面积而爆发了不少冲突,可惜我忙着四处挖宝,没有再密切关注,自然也不能继续给我外婆做便盆实况转播。

  最后一天,各家都雇了车来做收尾,该拉走的都拉走了,房子里连能拆下来贱卖的木材板料都不剩一根。我爸妈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两个人火气冲冲地上车,司机发动,开走。

  我蹲在排水沟旁边,玩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落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爷爷推着自行车过来,奶奶抱着小弟弟跟在后面,他们看到了我。

  然后经过了我。

  最后是舅舅来接的我,我妈发现我不见了,急哭了,可车已经开远了,慌忙打电话给他。我坐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上,听他一路咒骂,一家子浑蛋,你妈也是浑蛋。

  我就在后座哈哈笑。

  回迁之前,我们搬了很多次家,最后因为我要读小学了,就住到了外婆家。大高楼有大高楼的好,可以往下面扔会转的竹蜻蜓,看它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

  我再次见到奶奶,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

  中间这么多年居然真的没见过。因为我妈妈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个钉;因为我爸懦弱;因为爷爷奶奶和我,并没有想念过彼此。

  但我爸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背着我妈——来凶我。

  他说:“你奶奶脑梗,醒过来就不认识人了,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

  爷爷奶奶一直和小叔叔一家一起住,小弟弟是他们看护长大的。我跟着爸爸,敲门进屋,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因为害怕妈妈突然找我,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未见的亲人。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

  我先注意到的是床。

  床褥上扑着厚厚的塑料布。很快我就知道这层塑料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我爸一进屋就敏锐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这才看见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还瘦,脸颊深陷,密布老人斑,发色已经是完全雪白,还是以前的短直发,却柔软了许多,因为静电统统贴在头皮上。她歪靠在床头,目光是浑浊的,对于我爸爸的喊声,没有一丝反应。

  我爸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穿过她胳膊下方,从背后将她小心地架起来,拖动到了床边的简易马桶上面坐好。这个马桶和我外婆用的是一样的,许多有偏瘫病人的家庭都买了,深红色,外形像一把老板椅,坐垫却是马桶圈,中间一个洞,下面是可抽拉的粪便箱。

  我爸迅速卷起了床上的塑料布,扔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冲洗,晾在一旁,又拿起备用的另一张铺到床上去,然后拿起湿毛巾给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无犹豫。

  他和我妈妈轮流陪护过外婆,已经很有经验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是决不允许子女把她放在简易马桶上的,想方便也不会喊人,一定要自己勉强扶着墙偷偷地往洗手间挪动,往往中途摔倒,反而更加重病情。妈妈和舅舅们气愤难当,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听不懂道理,一定要这样折腾自己和儿女。

  因为自尊心。

  大小便失禁,要子女帮忙擦拭,人已经没有尊严了,清醒比混沌还痛苦。

  奶奶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了。她坐在房间中央,被扶手堪堪框住不至于歪倒,光着的腿,只有骨架支棱着,附着的皮皱皱松松地垂下去,触目惊心。

  我发现我认不出她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奶奶对面站着。我爸忙完了过来,像呵斥一个六岁孩子一样对我说:“怎么不喊人,叫奶奶啊!”

  小叔叔从厨房进来,爷爷和姑姑也买东西归来,看到我都很惊讶,更多是尴尬,彼此完全无话。我爸解释说,他听到奶奶念叨婉荟婉荟,就把我带来了。小叔叔附和说:“对,我也听见了。”

  就在这时奶奶终于说话了。盯着地面上的某一块,嘟嘟囔囔的。我爸凑在她耳边说:“妈,你看,婉荟来了!”

  奶奶微不可见地点头,继续嘟囔。

  我僵硬地凑过去,说:“奶奶,我来看你了。”

  我听见了她念叨的那个词。抬头对我爸说:“她喊的是二姐。”

  我爸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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