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八月长安 > 暗恋·橘生淮南 | 上页 下页
一七一


  “这篇课文你明明都学过,装什么福尔摩斯。”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洛阳曾经说过,他最喜欢看丁水婧伶牙俐齿戳穿别人的样子。

  他说过许多和“喜欢”有关的话,但后面总是接着很长的宾语,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只是连着一个简单的“你”。

  丁水婧继续说:“可是,翠翠的外祖父误以为和她有情的是哥哥,就鼓励哥哥表白。哥哥被拒绝后,伤心中出了意外,死了。弟弟因此埋怨上了翠翠的外祖父,于是一个人背井离乡走了。老爷子懊悔不已,去世了。最后只剩下翠翠一个人,天天等着心上人回来。”

  她挑着记忆中还算踏实的部分,磕磕绊绊地讲给他听,没想到他听得那么入神。

  “好惨。”他总结道。

  丁水婧刚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柠檬茶,差点儿喷出来。

  语言功能障碍的呆瓜。她看着他,心中一软。

  他总是给她无奈又心软的感觉,人又有趣,让她忍不住想捉弄他;沉默温和不计较,某个瞬间又透露出内心的凉薄,令她心惊,也令她心折。

  令她如此想要去征服。

  丁水婧脑子里碎碎地出现了一切与洛阳有关的评价,人生中第一次无法拼凑出一幅画面给这个男人——因为最契合的画面,就在眼前。

  “是呀,很惨,”她看着他,深深地看进眼睛里,“爱情是很难如意的,如意了就没意思了。”

  丁水婧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那样讲的——谁让他和那位女朋友的爱情是圆满如意的呢?

  她偏要说“这样没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装的,洛阳只是笑了笑,点头说:“是啊,悲剧比较容易让人记住。”但他很快又笑着看向她,说:“丫头片子,别瞎感慨。”

  他看她的柠檬茶喝完了,跑去给她买新的。丁水婧独自坐在长椅上,看向远处的湖湾,绵延的路灯连成蜿蜒的珠链,尾端伸向漆黑的夜空,衬得湖面上冉冉升起的那轮满月好像断裂在夜空中的吊坠。

  月色很好,湖光很好。她很好,他也很好。

  一切才刚刚开始,却不知道会不会有结局。所有暧昧的游走本应是甜蜜的试探,在他们之间,却隔着一道无法突破的城墙。

  可丁水婧说不准,那道墙到底是他的女朋友,还是他自己。

  她转过头,看到他举着两杯饮料穿过窄窄的马路,朝这边跑过来。

  丁水婧内心第一次充盈起真正的忧愁。

  她望着他,就像一个贼,贪婪而悲伤地盯着牢牢嵌在铜墙铁壁上的珍宝。

  黑车师傅到了马路对面,按了一下喇叭,然后掉头停在了校门口。丁水婧坐上去,车内的闷热让她皱起了鼻子。

  “热吧?我开空调。”司机王师傅迅速地关了四扇窗子,将空调开到最大。一股土味儿冲入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转头朝丁水婧笑笑,“太长时间不用了,空调有点儿味儿,别急,马上就好了。”

  丁水婧笑笑,表示不介意,眼神早就涣散得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王师傅也是从外地来此打工的,拖家带口在转塘开了几年黑车,和老婆昼夜倒班,早就对美院的情况摸得很清楚了,连附近的艺考培训班招生和美术用品采买都多少掺和过,大大小小,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你今天去市区有事?”王师傅问。

  “啊?”

  “没啥,就是看你挺紧张的,以为你去市区有啥大事。”

  被看出来了?丁水婧点头又摇头,纷乱的思绪让她的知觉有些迟钝,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

  “开学就大四了吧?做毕业设计?”

  “还没开始呢。”

  “以后接着读吗?”

  “以后……”丁水婧恍惚,“没想好。可能,出国去吧。”

  王师傅朴素地点头评价道:“出国好,出国能学到好东西,但得去好学校。还读雕塑?”

  “……不读了吧。可能换别的。”

  学艺术类的向来很难出头,王师傅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理解神情,但是丁水婧反而被刺痛了。他如果知道她当年为了考艺术类而退学耽误了两年,又会怎么想呢?

  丁水婧从来都佩服努力的人,但她更欣赏那些在天分或财富方面无比充盈,即使肆意挥霍也不心疼的人。葡萄美酒夜光杯,兴之所至,也可以照直了往墙上砸。

  她曾经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是后者。

  从新校区去市中心湖边的老校区要开很长时间的车,穿过荒凉的郊区,路过参差不齐的高矮民房,一块块丑陋的牌匾迅速闪过,连成模糊的一片。右手边是钱塘江,丁水婧远远望见一座造型恐怖的古城突兀地站在江边——人造的假山巨石里,上演着粗制滥造的“大型民间山水史诗歌舞剧”,欺骗大量旅游团到此一游。“古城”白天看上去有些丑得可怜,到了夜里,被惨绿的射灯狰狞地照着,竟展现出几分解构美。

  她记得这片惨绿。

  昨天夜半时分,他们也是从这条路开回学校的。他们四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里,醉得刚好可以忽略司机的不悦——市区司机不喜欢往转塘新校区开,因为回来的路上免不了要空驶。但他们还是挤进车里,吵吵嚷嚷地自说自话,谁也没把那个嘟囔的司机放在眼里。

  在醉酒的人眼里,一段路途能被拖长到无限,也能短得像一眨眼的工夫。丁水婧坐在后排最里侧,额头抵在左侧玻璃上;刚和同居男友分手的室友在她身边默默流泪,脸上的两道泪痕沾满了睫毛膏,像一个悲伤的小丑;大师兄伏在副驾驶位上,哭得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把他许多年的厚道矜持、谨小慎微都号出了裂纹。

  但一切记忆都像糊上猪油的镜头,看不真切,唯有那一尊惨绿的怪物,巍然伫立,神情怜悯地从丁水婧的脑海里缓缓地走过。

  正想着,手机钻进一条新短信。她照例又心慌了一下,还好,是大师兄的消息,很应景。

  “昨天失态了,不好意思。”他说。

  丁水婧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轻轻合上手机,没有回复。

  昨夜的KTV里,同学们唱歌打闹,斗骰子拼酒,结伴去洗手间呕吐。而她就静静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捏着手机,一遍遍浏览那条刚刷出来的人人网消息。

  洛阳的公司要来西湖边的美术馆做活动了。

  心情正如暴风雨海面上的孤船般翻滚飘摇,大师兄忽然坐过来,靠近她,说:“小师妹,来,喝一杯。”

  “我知道你想嘱咐我什么,”丁水婧转头看向他,毫无耐心地打断他,“我不会说出去的,对任何人。”

  车开入市区后就越走越慢,他们运气不好,几乎每个红灯都赶上,王师傅兀自唉声叹气,用福建话骂些丁水婧完全听不懂的东西。

  “师傅,咱们能再快一点儿吗?”她忍不住探身向前,催促道,“我两点半必须赶到。”

  “我尽力吧,谁知道这么堵,我也不能飞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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