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八月长安 > 暗恋·橘生淮南 | 上页 下页
一三六


  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的解脱,比她自己的女儿还要惊讶和惋惜的,路人们。

  她和以前的同学解释说,她妈妈是擦玻璃的时候从楼上不小心掉下去的,后来说辞又变成了车祸。

  她自己都有点儿不明白到底想要遮掩什么,可看着同学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她知道,遮掩总是没错的。

  后来父亲善解人意地帮她转学,转到一个如此遥远的新初中。这次,她再也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妈妈。

  于是这一次,她妈妈没有死。

  他们可以说张敏脑子有病,说精神病会遗传,甚至分不清精神病和神经病的区别——但是谁也说不到她头上来。

  渐渐地叶展颜发现自己是如此天真。北方不大的城市里,人际关系像千丝万缕的蛛网,将她紧紧地束缚在其中,动弹不得。

  她看到家长会后,自己的爸爸在和张敏的妈妈寒暄。张敏妈妈高高的颧骨和瘦削的两腮充满了叶展颜的视野,她的大脑还没什么反应,腿一下子就软了。

  她妈妈跳下去那天,她都没有感到这样的害怕和难过。

  她记得张敏妈妈的面孔。

  几年前,妈妈还没死的时候,在疗养院通风不良的探望室里,她跪坐在椅子上,从铁栅栏往一个大房间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近在咫尺的桌子边相谈甚欢。她妈妈抓着对方的手,一脸苦楚,泪水沿着深深的法令纹往下淌。

  “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根本睡不着啊,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啊。你说,佛祖为什么不救救我,我都按你说的,念了十几遍了呀……”

  那个男人疙疙瘩瘩的脸一直在抽搐,不知道是不是药物起作用的原因,每说一句话,脖子就往旁边扭一下,看得她心惊肉跳。

  “心心心……心诚,你的心,不不不……不诚……”

  门开了,她看到彼时仍是短发的张敏妈妈走出来。

  原来那个男人是她爱人。

  叶展颜避之不及的东西,却是大人不想憋闷在心中的。她看着自己的父亲风度翩翩地站在教室门口,安抚着将悲伤都摆在脸上的张敏妈妈,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自己同桌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原来是她,他们认识。她完蛋了。

  叶展颜一步步退离教室门口的人群,落荒而逃。

  “我病了两天,回校的时候以为天都塌了,结果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张敏妈妈过得苦,这种人诉苦也成习惯了。张敏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她也来找我诉苦,以为我俩同病相怜。我吓得躲得远远的,话都不敢跟她讲。后来我很担心她因此生我的气,把我妈妈的事情传扬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洛枳蓦然想起,高二文科班刚组建的时候,有男生不好好值日,活儿都是张敏一个人干。/叶展颜还曾经打抱不平,把几个逃跑打篮球的男孩子都揪了回来。

  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回报。

  叶展颜忽然低头打开手包,拿出一只打火机和一包寿百年,对着洛枳走过场般客气了一句:“不介意我吸烟吧?”

  “不介意。”洛枳说着,微微拉开了自己这一侧的窗子,露出一道缝。

  叶展颜嗤笑一声,熟练地点烟,夹在纤细白皙的手指间,很美。

  “对了,我听说,你很羡慕我?”

  洛枳从没像此刻一样恼恨自己那本事无巨细的日记本。她冷着脸没回答。

  “丁水婧说的,你很羡慕我,”叶展颜继续说,“不过她说,不是因为盛淮南。我一开始不理解,后来就想通了。”

  她忽然拨开自己的玫红色大衣的下摆,将上衣微微撩起一点儿,露出了腰间一道褐色的狭长疤痕。

  “我妈烫的,还羡慕吗?”她又笑。

  洛枳默然。正如叶展颜能了悟她羡慕的是什么,她也能看出,叶展颜说自己不值得羡慕,也不只是因为这道疤。

  叶展颜腰间的疤是很小的时候留下的。精神病先兆的母亲拎着刚扒拉过煤炉炭火的铁棍在家里四处挥舞,狠狠地戳在了叶展颜的身上。儿童的愈合能力没有想象中强大,那道阴影至今也没有淡退,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叶展颜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埋怨过妈妈,虽然怨她至深——可叶展颜从小就知道,只要她敢开口,错的就是她,所有错误都要她来承担。

  “她好歹是你妈妈,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所有人都会这样教育她。

  可是生孩子谁不会呢?

  叶展颜唯一看过的名著就是《简·爱》。她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给别人讲自己的故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假设罗切斯特先生和阁楼上的疯老婆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可能叫叶展颜。

  叶展颜的父亲是个农村穷小子,会画画,字也写得好,和叶展颜母亲结婚的原因或许是爱,或许是为了大学毕业后能留在城里,但真相已经没人知道。随着叶展颜母亲的疯病愈加严重,他们之间哪怕曾经有爱,现在也都成了捕风捉影。

  叶展颜长大后曾经设想过,如果妈妈并不是精神病,而是双腿残废,她的父亲会不会更忠贞一些呢?

  爱情不怕身体残破,却承受不了灵魂的面目全非。

  父亲的形象在幼年的叶展颜心里一直很模糊,只记得妈妈神志还算清醒时,一家人曾经一起庆祝他加入省书画家协会,任了个什么职位,然后才一年多,就忽然借一个机会混进了京城艺术圈,还到北京某美院当了个挂职老师。

  她妈妈家还算殷实,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婆身体还硬朗,一肩挑两头,照顾着疯魔的女儿和年幼的外孙女。这种照顾并不慈爱体贴,外婆心里不好受,脾气又暴躁,骂人能骂出花来,她和妈妈一个动口一个动手,常把叶展颜修理得哭天抢地。

  洛枳听到这里,忽然开始好奇。

  那个初中时小心谄媚、担惊受怕的小可怜儿,究竟是怎么一咬牙蜕变为了高中时水晶般耀眼张扬的校花?

  最清楚的人也许是她初中的同桌吧,可自己无从知晓了。

  叶展颜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那天,妈妈再次严重发病,被强制送去了医院。外婆也在和妈妈扭打的过程中跌倒,病了半个月。老人病过一场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忽然觉得大限将至,要把烂摊子托付给逃去北京的叶展颜父亲。几次电话唤不回女婿,老太太在一个下大雪的早上提了轻省的行李,二话不说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叶展颜还记得老太太刀刻一般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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