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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他们家的孩子

  Dear diary:

  人是否能操纵自己的记忆?

  如果不能,那些自欺欺人的粉饰和安慰到底来自何处?

  如果可以,为什么在很多重要的事件中,我们能记得的,却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那鲜活得不容忽视、挡在岁月的镜头前的主角的脸反而变得模糊。

  我是否真的见过他?

  是否真的感觉到,妈妈攥紧了我的手,缓缓地说:“洛洛你看,那个小男孩就是他们家的孩子。”

  他们家的孩子。

  鞭炮的红色飞屑,俗气而艳丽的彩带,飘浮在嘈杂的人声中。我不记得任何来往宾客,却总能想起某个面目模糊的阿姨俯下身问我们这些小孩子——新娘子漂不漂亮?以后想不想当新娘子?

  大家奶声奶气地拉长音,想——

  可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动作、气味、语气词,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攥紧我的心脏。那时候的一切感觉都随着这些细枝末节重新活了起来,仿佛此时此刻灵魂仍寄居在那个矮小的身躯中,被拥挤的宾客推来搡去,努力穿越喧闹的喜气,去拼凑一个新鲜而矛盾的世界。

  彼时的我眼中的那个世界仍然满是混沌且无关紧要的零零碎碎。

  就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恰恰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么多年我念念不忘的,原来竟是这些,而不是那个人。

  ——摘自洛枳的日记

  §第一章 心魔

  洛枳呆坐在书桌前,盯着面前崭新的空白笔记本。

  钢笔横躺在纸面上,笔帽晾在一边许久。她不知道第几次拿起笔,终于决定先把日期写上——然而画了几笔都是涩涩的,写不出字来,只在白纸上留下带着干涸墨迹、让人难堪的凹印。

  搁笔太久了。

  刚刚室友江百丽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冲出门去,吃过的方便面纸桶就放在桌子上,味道弥漫在宿舍里久久不散。洛枳呆呆地在纸上画着道道,泡面的味道愈加刺鼻。

  两个人的宿舍,打扫房间的永远是洛枳。对于这一点,她倒从来没抱怨过。勤劳只是因为对脏乱的忍受能力低于他人,她忍不过百丽,只能干活儿。

  忍耐是一种大智慧。

  上午江百丽坐在床上拿起塔罗牌照例进行“每月一算”时,死活让洛枳也抽一张。洛枳抽完牌看都没看就塞回给床上的“神婆”,低下头继续看东野圭吾的侦探知过了多长时间,洛枳突然听见天花板附近传来尖叫声:“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啊,我说,总之你要忍耐,忍耐!善于等待的才是智者!”

  洛枳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自从和您住一个宿舍,我已然被迫修炼成智者了。”

  后来上铺的“神婆”又吵闹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江百丽从高中开始学习塔罗星座紫微斗数,然而对命运的掌握好像并没有改变她混乱的生活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不解。

  因为你只待天命,不尽人事。洛枳默默地想。

  洛枳并不相信命运。她怕自己信了天灾,就忘了人祸。因为人祸是可以憎恨和对抗的,而天意不可违。人一旦相信了命运,还能有什么指望?

  不过有句话百丽没说错,善于等待才是智者,忍耐的确是必要的。

  其实,没人比洛枳更懂得这一点。

  她抬头看表,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半小时了,她还在胡思乱想。

  眼前的白纸,白得越发刺眼。

  她忽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儿在水泥地板上划出尖厉的悲鸣声。

  洛枳端起百丽的面碗,小心翼翼地防止面汤溅出来,慢慢走到厕所倒掉。间打开门窗通风,然后把百丽哭泣时扔了一地的鼻涕纸扫干净,洗手,深吸一口气,重新拧亮台灯。

  仿佛进行了某种宗教仪式的开场。

  她终于还是抓起了钢笔,在演算纸上狠狠地画了几道,直到画出了顺畅的笔迹。

  9月15日,晴

  我遇到他了。很远,第一眼是背影。第二眼是从天而降的大柿子。

  然后笔尖就那样停在了“子”字的最后的一横上,反应过来时,那一横的末端已经洇开成了一个小蓝点。

  两小时前,她正在学校的北苑散步。

  初秋的北京拥有一整年难遇的好天气,收敛了一身暴虐,流露出温和开朗的模样。

  地上有斑驳的树影,她和小时候一样低头认真地走,每一步都要费心思踩在地砖最中央的十字花上面——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家具批发市场给别人扛包送货,妈妈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费力跟着,脚心和小腿都有种拉伤的酸痛感。妈妈回头看她,眼睛通红,满是心疼,嘴上却说:“你试着每走一步都踩在地砖最中间的那个小十字花上面。”她像做游戏一样努力遵循着规则,忘却了头顶的烈日,盛夏漫长的一路真的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尽头。

  就这样养成了习惯。

  忽然起风,她下意识地停住,抬起头。

  前方两三米处的岔路口拐过来一个人,正好走在她前方。

  即使换了外套,仍然是她这辈子都不会认错的背影:后脑勺儿立着几根不安分的发丝,端正的姿态,微昂的头,挺拔却不显得装腔作势。

  她正愣着,一个大柿子突然结结实实地落下来,掠过她的视线砸在了前方不到半米处。如果刚才她没有止步的话,应该会正中头顶。不过它的尸体仍然溅了洛枳一身脏兮兮的汁水——很惨烈,无论是柿子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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