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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叶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了想才回答:“朝我爸借了一部分钱,贷款买的。”

  沈屾点点头,不作声了。

  “怎么着,你果然后悔了啊。”叶从笑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驾驶位一侧的车窗,低头点了一支烟。

  沈屾一脸迷惑地望向他,叶从不禁有些尴尬。

  “你果然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啊……”

  沈屾并没有好奇地追问,她只是非常认真地澄清了自己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年轻,到底是怎么开上这么好的车的。我不大懂。”

  叶从哑然失笑。

  果然还是初中那个沈屾。

  沈屾多年待在校园,学的又是电气化,专注于课本卷子之中,的确从来不懂得外面的世界。钱是怎么赚的?合同是怎么签的?几万一平方米的房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在买,靠月薪三千,要积累多少年?

  她向来不善于旁敲侧击地套话,刚刚的问题更不是恭维或者羡慕。

  对于沈屾来说,这只是一个她琢磨不明白的问题而已。

  你的钱,哪儿来的?

  不过听到他说是朝父亲借的钱,沈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就像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妈能把自己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花钱弄进振华再弄进省里最好的高校最好的专业。说沈屾心里没有一丝计较,谁都不会信。

  可悲的就是,他们都不会相信,从小争第一的沈屾,真的从来不曾计较。

  莫羡人有,莫笑己无,有本事就自己去争取。

  叶从长长地吐了一个烟圈,似乎是猜到了沈屾在想什么。

  “你还想和他们一起去唱歌吗?”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沈屾摇头:“不想。”

  “那你干吗还不走?”

  她愣住了,这句话语气不善,问的却是非常实在。

  是啊,她干吗还不走。因为无奈地听从了姑妈的建议,应该出来接触接触老同学,放下“虚荣心”,“见识社会”,“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竟然真的就打算一路“见识”到最后了。

  连这种事情都十二分认真,有始有终。沈屾不知道是应该佩服自己还是替自己悲哀。

  苦笑了一声,她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说:“你说得对,我不想参加,这就走。”

  没想到对方扔下一句凶巴巴的“系安全带”就一脚踩下油门,沈屾被速度狠狠推向椅背,常年伏案让她有轻微的驼背和颈椎疾病,这一下突然挺直,连自己都听到了轻微的“咔吧”的声音。

  她回过头,被扔在酒楼门口的同学们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纷纷跑到马路边张望,一张张脸孔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夜色中。

  “我敢说,他们肯定以为咱俩去开房了。”

  还没等沈屾反应过来,他就坏笑起来。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编排谣言,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坐实了它,你看怎么样?”

  沈屾常年苍白的脸色终于因为叶从的这句浑话而恢复了点儿血色。

  气的。

  叶从的车越开越远,向着城郊高速的方向。沈屾平静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丝毫没有因为周边的景色脱离了她平时的活动范围而慌张地询问。

  “你倒挺镇定的啊,不怕我欺负你啊?”

  沈屾偏头看了看自己这一侧的倒车镜:“你怎么可能对我有好感。”

  叶从愣了一下,又大笑起来:“沈屾啊,你这么多年是吃防腐剂长大的啊,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变呢,连说的话都一个字不差。”

  面对沈屾不知道是第几次疑惑的目光,他耸耸肩:“说真的,好感这个词,当年还是从你嘴里第一次听说。学习好的人,词汇量就是大啊……”

  车最终停在一片正在兴建的厂房门口。叶从先下车,绕到沈屾一侧抢先一步帮她拉开车门,说:“下来看看。”

  “这是……”

  “这儿建好了就是我的了。”

  “做什么?”

  “衣服。”

  “你是老板?”

  “嗯。”

  沈屾绞尽脑汁,觉得似乎还应该问点儿什么。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哪儿来的钱,是不是我爸妈的,我卖的是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公司是怎么设立的,怎么注册,启动资金是多少……嗯?”

  沈屾严肃地点头,那副样子再次逗得叶从笑起来。

  “初中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给第一名讲这些。”

  沈屾心里感到有点儿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就像是不停被追问后不后悔一样,让她有种很深的无力感。她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她努力学习,勤奋刻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曾嘲笑过任何人,也不曾迫害或者阻碍任何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用“命运弄人”这种理由来到她面前寻找平衡感?

  然而天生不认输的劲头又迫使她忍耐,一定要虚心听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理挣扎表现在了脸上,叶从有些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赶上沈屾转过头想要说什么,那只温热的手,不小心就擦过了她的脸颊。

  两个人都尴尬得沉默了一会儿,叶从才用有些发涩的声音开了口。

  “初中那会儿,我的确挺犯浑的,不好好学习,天天台球室网吧地混,的确非常非常……我爸妈忙,根本来不及管我,零钱盒子就放在桌上,等到他们发现都被我拿空了,就一顿胖揍,教训几句,还没来得及给我时间蹲墙角深刻反省,两个人就又忙得没影儿了。”

  “我犯浑到了初三前夕,马上要考高中了。当时家里面其实条件还是不大好,但他们还是认准了读书是正道,我成绩再烂,花多少钱也都要把我塞进至少是区重点一级的学校。”

  花钱塞进区重点。

  沈屾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一意孤行,在志愿表上除了振华什么都没有填,市重点区重点统统是空白。

  她去了普高。

  父母不曾埋怨过她中考的失利。她自己站出来,在父母努力筹钱想要把她送进某个重点校自费生部的时候,认真地说,自己要去普高。

  愿赌服输。总有下一次,她不会永远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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