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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周沈然番外: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是他们塞给他一个余周周,所有的争吵和不幸福都叫作余周周,然后他们告诉他,你要忘记余周周,你要当她不存在。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周沈然抬起头,身边的余周周好像是在对他讲话,却没有看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书架,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书。

  他不明白对方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跟他搭话,就好像他只是她的一个久未谋面的小学同学,还是不怎么熟悉的那种。

  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口问:“什么故事?”

  “关于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在家里被妈妈念叨得要崩溃,他不得已,以买考研辅导书的名义出来闲逛,没想到在书店的角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年不见,对方不再梳着马尾辫,只是一个背影,他就一眼认了出来。

  书店里读者寥寥,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头顶艳阳高照,一低头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瘦小的鼓号队员,穿着硬邦邦的绿色号手服,胸前还有一串丑到极致的白色装饰穗。

  那时候,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穿鼓号队服,是绿色海洋中唯一一抹亮色。她在洗手池前呆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施了定身咒。

  在大队辅导员指挥下,大家整好队朝着洗手池的方向靠拢,周沈然侧过脸突然看见自己班里面那几个个子高高的男生正混迹在打小鼓的女生群中,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周围一片嬉笑。他们的脸上也显露出一丝嘚瑟,尚显青涩,但总会随着年纪越来越驾轻就熟。

  那样旁若无人,在阳光暴晒下,散发着干爽的年轻的气息。

  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无论他们是六岁还是十六岁,总是站在人群中心。他们不记得身边面目模糊的别人,可是别人翻阅自己的青春时,每一页都有他们。

  周沈然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干净自己的青春纪念册。他的纪念册里面好像都是别人在抢镜,人海中,遍寻不到自己。

  周沈然三年级时跳了一级,刚到新班级,老师像关照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嘱咐班级的其他同学照顾他——他隐约知道,老师关照的不是他,而是他妈妈。同学们一开始对他的好奇也渐渐消散。周沈然个子小,面目普通,黑瘦黑瘦,站在哪里都不起眼。

  他原来的班级里有个泼辣的小姑娘总是爱用话呲儿他,虽然有时候说话有些过分,他会气红了脸大声说:“我给你告老师,我要去告诉我妈……”

  大家会哄笑,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把妈妈挂在嘴边。小姑娘笑得格外灿烂,“嘎嘎嘎”的笑声像一只活泼的小鸭子,周沈然听着这样的笑声,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生气。

  即使她总是说:“你老是跟着我干吗,贱不贱啊?”

  可是心里还是有点儿甜丝丝的,被关注,总是快乐的。

  不过后来,那个女孩子还是被老师狠狠批评了。周沈然不知道自己妈妈是怎么知道宝贝儿子在学校被欺负被骂的——她总是有途径知道自己的一切。女孩子满脸通红,哭着回班,当着大家的面念检讨书,抽抽噎噎,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周沈然被钉在座位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告诉她,他其实没有告老师,也没有告诉他妈妈。

  真的没有。

  那女孩从此之后一句话也没对他说过。其他人也没有。

  周沈然跳级的那一天,他妈妈半蹲下身子为他正领子,领他去新班级。他余光瞥见那个女孩子坐在前排面无表情地看他——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妈妈所说的那种“欺负你的人到时候肯定都抬不起头,你能跳级,比他们都聪明都优秀,到时候他们肯定都不好意思看你”——他突然觉得很孤单。

  原来这种感觉是孤单。

  在四年级的新班级里面,他重新成了一个影子,甚至连和他一样比别人小一岁的蒋川也都有自己的伙伴圈子,尽管蒋川跟在凌翔茜和林杨背后总像个拖着鼻涕的小跟班,却也让周沈然很羡慕。

  他们的家长彼此相熟,有时候会一起吃饭,大人在饭桌上的话题总是很无聊,他们早早下桌,跑出饭店包房,蹲在酒店大堂里四处巡视,观察待宰的甲鱼、鳟鱼、黄鳝、乌鸡。另外三个人凑在一起说得热闹,他想插一句话,思前想后,却总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长须子的鲶鱼好像老爷爷。”

  凌翔茜总是喜欢把一种东西比作另一种东西,蒋川在一边点头如捣蒜,林杨则不屑地摇头:“哪儿像啊?”

  “凌翔茜说像就像。”蒋川钝钝地说,吸了吸鼻涕。

  “凌翔茜是你妈啊?”林杨对着鱼缸抓狂,凌翔茜气红了脸,三个人拌嘴拌得乱七八糟,周沈然正待开口,突然看见蒋川妈妈远远走过来。

  “你们几个别出门,别跑远了,好好玩——”说完又看了一眼周沈然,堆出一脸慈爱的笑,说,“别光顾着自己玩,带着沈然,他是弟弟,你们得照顾他。”

  永远是这样。

  他宁肯在别人的圈子外冥思苦想逡巡不前,也不愿意被大人轻率地推进去,成为一个异类。你们要照顾他,你们要带着他——他成了被托付的任务,他们讨厌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敢讨厌的表情。

  蒋川妈妈的笑容似乎是对着他,又好像穿过了他,笑到了他背后去。

  凌翔茜无奈地撇撇嘴,突然说:“周沈然,你觉得鲶鱼像不像老头?”

  周沈然措手不及,张口结舌半天,余光瞄了瞄蒋川妈妈的笑容,于是狠狠点点头。

  林杨更加不屑地抱着胳膊看他,蒋川则好像气闷于凌翔茜的跟班数量超出了唯一编制,而凌翔茜,胜利完成了“照顾周沈然”的任务,继续蹲在鱼缸前观察鲶鱼,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之后他们三个继续斗嘴,周沈然讪讪地站起身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无意间听到隔壁女厕所门口两个女人的声音。

  他妈妈,和林杨妈妈。

  周沈然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故事,爸爸妈妈之间的恩恩怨怨,中间还夹着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她妈妈神经质地跟许多人讲述,他总是在一边作陪。

  他突然很好奇林杨妈妈是什么表情,以及潜藏在那种表情之下,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从小就从他爸爸身上知道,大人可以同时拥有两套表情,却将谈话进行得顺利无阻。

  那对母女自然是可恶的,他知道。虽然已经记不清两三岁时被妈妈抱着第一次见到她们时的情景了,但是总会想起某天在商场明亮的一层大厅,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的小女孩。

  那双眼睛让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痒痒——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么,反正他妈妈生气,他就应该跟着愤怒。

  他妈妈说,野种,贱人。

  他学着说,野种,贱人。

  儿时的一切不问为什么,某几个词不知不觉渗入身体和记忆。即使长大后有疑问,也只需要记住一点——自己家人永远没有错。

  错的可以是别人,可以是命运,总之,自己没有错。这样坚信着,人生就没有迷惑可言。

  “我听说那孩子在学校是大队委员?杨杨不是大队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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