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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然后一本正经地跟张敏打报告申请送余周周回家。

  辛美香不禁微笑。这就是她眼里的温淼。

  有那么一点点调皮捣蛋,却十分有分寸,温和无害,又有担当。

  和她从小喜欢的小说中那种光芒耀眼的男孩子不同,温淼不是简宁,温淼甚至都不是任何一个能说得出名字的角色。

  然而辛美香自己完全说不出理由。余周周和温淼都是那样值得她羡慕或者妒忌的人。

  她却独独厌恶余周周。

  因为温淼是男孩子吗?

  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那天晚上辛美香心满意足地戴着耳机坐在昏黄的小台灯下,顺畅无阻地连接了电路图,身边的父母例行的叫骂声仿佛被隔绝在了彼端,只留下她独自在此端甜蜜微笑。

  她时不时地偷瞄一眼窄窄的蓝色屏幕上面的电量标识。余周周毕竟没有借给她充电器,一旦没有电了,手中银白色的圆铁盒就只是一个能充门面的摆设——然而她根本不是主人。

  她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这样度过,一边学习,一边听歌,不用担心没电,不用担心真正的主人讨债。她,他,他,她们,都可以。

  只有她的这个晚上是偷来的。

  但是总有一天。

  辛美香的思路乘着那段电阻在脑海中悠然地飘。

  总有一天。

  第二天便是星期六,辛美香看着窗外被凛冽寒风摧残的树枝,踌躇了一番,还是背起书包出了门。

  余周周剃头挑子一头热,辛美香早就不想再去那个破旧图书馆参加什么学习小组了。

  在那里的学习效率比在家里还要差。因为另外两个活泼快乐的成员总是妙语连珠地在斗嘴。然而明知道今天余周周可能因为生病无法到场,辛美香还是去了。

  也许是抱着一份自己也说不清的希望。

  她坐在冷冰冰的破旧桌椅前,用冻僵的手把书本一点点从书包中挪出来。门口的老大爷依旧在看报纸,桌上一个茶色罐头瓶里,热茶水飘出袅袅白汽。辛美香顶着那温暖的所在愣了一会儿,就低下头抓紧时间看书了。

  只是心里有点儿酸楚。

  果然,没有来呢。

  太阳不在了,地球都不知道该围着谁转了。

  辛美香转过头把刚才没敢拿出来的CD机放在了桌上,插上耳机——唯一庆幸的是,她不用再担心需要归还CD机了。

  这张CD真好听,《爱尔兰画眉》。辛美香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嘱咐自己,如果有一天,她买了CD机,一定要记得去寻找这张CD。

  如果有一天。

  有那么一天吗?

  总有那么一天。

  辛美香想着想着,眼前就有雾气氤氲。突然听见那扇老旧的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泪,就看到温淼丢盔卸甲地冲了进来,外衣敞着,头发乱着。

  “什么鬼天气啊,再吹一会儿我就散架子了。”

  辛美香不由得笑开了怀。

  “散架子了你可以兵分三路到这里会合。”

  温淼本能地龇牙想要反驳,却忽然闭上了嘴巴。

  也许是不习惯眼前如此伶俐活泼的竟然是那个一脸“你少他妈烦我”的辛美香。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

  最后还是温淼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一屁股坐下:“余周周来不了了。”

  辛美香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怎么还是来了?”

  温淼没有笑,抬眼看她。

  辛美香有些憷,慌张地笑了一笑:“今天天气这么不好。”

  温淼把下巴支在右手上,挑挑眉毛:“你不问问你小姐妹为什么来不了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她为什么……”然后吞下了后半句,“我是说,她,她还发烧吗?”

  温淼做了鬼脸,眨眨眼:“不光发烧,还起了一身的青春痘!”

  辛美香反应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得足以将温淼的宣言拖成一个冷笑话。

  温淼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辛美香忽然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愤怒。她憋着一口气,硬是不再虚情假意地询问余周周:“我问你,那你为什么还来?”

  温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又不知道你家电话,怎么通知你活动取消啊?你一个女生大冷天哆哆嗦嗦坐在这儿干吗?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辛美香这才注意到温淼根本没有背书包。

  “没有我家电话你可以问余周周。”

  “我又不是猪,后来当然打给你了,你都出门了。”

  辛美香的心忽然被攥紧了。

  谁接的电话?她父亲还是母亲?是那个话都说不明白的酒鬼还是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破口大骂的泼妇?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温淼的脸,好像这样温淼就看不见她了一样。

  “快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要在这儿学习。”

  并不是赌气。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要温淼看见自己家,就像守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案底,舍得一身剐。

  然而温淼却突然执拗上了,辛美香很欣赏的温淼身上那点儿责任心最终砸了她的脚。她一直用余光观察着在一旁伴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悠然自得哼歌看杂志的温淼,笔尖下的方程式如何也配不平了。

  温淼惬意地将两只脚抬高搭在桌沿,眼睛一瞟就发现了辛美香手边的CD机。

  “余周周的吧?你还敢听?她碰过的东西哎,现在上面一定长满了水痘病毒,一个个跟蘑菇似的迎风招展哪!”

  辛美香一惊,下意识要摘掉耳机,看到温淼嘴角促狭的笑意,就冷下脸继续做题了。

  然而他就是不走。

  辛美香越是拖下去,心里越凉。最后还是熬不住了,英勇就义般站起身,说:“回家。”

  她走在温淼后面,磨磨蹭蹭。这边温淼刚刚推开门,猛烈的北风就迎面一击把门板甩了回来,他一个趔趄向后猛退,一不小心踩在了辛美香的脚上,两个人一起摔倒了。

  辛美香倒在地上捂住左脚踝,疼得说不出来话。温淼慌了,围绕着她像苍蝇一样嗡嗡乱转,可无论怎样询问,辛美香都顶着惨白的脸一声不吭。

  那副表情,似乎回到了被徐志强逼到墙角紧抱书包的时候,心中存着一口气儿。

  然而无论是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偷书的事实,还是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破败的家和父母,这本来都不应该是执着的事情。

  温淼几番询问辛美香家的地址未果,最后急得一拍脑门:“算了算了,我背你去我家吧,就在马路拐弯那个小区。”

  辛美香的呼吸差了一拍,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面前这个青春痘勃发的微笑少年。

  辛美香进了门就堆砌一脸紧张的假笑,在温淼母亲热情招呼下,低下头,慢慢地解开鞋带。

  她希望眼前的温淼和他妈妈都赶紧离开,不要盯着她。

  辛美香知道自己早上穿的这双袜子破了一个洞。可是她来不及补了,在换拖鞋的时候被主人盯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凌迟,她现在终于知道了。

  幸好温淼看她太磨蹭,已经不耐烦了,转身冲进了房间朝妈妈要水喝。温淼妈妈是个矮胖的女人,眼角有多年笑容堆积起来的鱼尾纹,面相格外亲切和善,声音也沙沙柔柔的,让辛美香想起温暖的毯子,不知道为什么。

  “叫美香对吧?快进来吧,你坐在凳子上慢慢换,我去给你倒水。”

  辛美香松了一口气,趁机换上拖鞋,缓步走到沙发边坐下。

  整洁温馨的小家庭,两室一厅,房子算不上大,装修算不上好,然而那种干净幸福的感觉漫溢在空气中,辛美香不敢用力呼吸。

  她从来不敢请任何一个同学到家里去,更别提这种突然袭击了。

  脚已经不怎么疼了。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

  她没做过主人,也没做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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