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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余周周愣住了。陈桉的笑容显得如此遥远缥缈。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陈桉点着她的脑门,“就这么简单。”

  “不是!”余周周有些愤怒,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桉。

  “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们不会瞧不起人,也不会偏心,而且……”她搜肠刮肚地定义着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时分空旷的走廊上,和一个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劳地辩论着。

  “谷老师对你善良,对你公正,也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偏心——不,他偏心,但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谷老师和你跟我抱怨过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也收礼,对于那些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会阻拦他们来少年宫追梦,甚至还夸下海口哄骗他们的家长。在乐团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欢他,对于别人来说,谷老师是坏人。”

  余周周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大喊着“你撒谎”或者流着眼泪跑掉,她认真地思索着陈桉的话,回想着其他乐队成员对谷老师的态度,低下头,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许久之后,才倔强地抬起头:“他对我是好人,就够了。”

  陈桉微笑起来:“看来你听懂了。”

  余周周仍然期待着动画片和幻想世界中纯粹的黑白善恶,可是那一刻,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

  在她眼中,无论多么残忍多么凉薄自私的人,其实都会对其他某个人倾尽自己的爱和热情,只是那个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级很多同学眼里,于老师是个负责又温柔的好老师——就算是个幻象,也没必要打破。

  “陈桉,你觉得谷老师是个好人吗?”

  陈桉回过头,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对我很好。”陈桉说。

  可陈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围安静旁观的人。

  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

  虽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伸出手。

  几个少年宫的老师赶到的时候,刚好医生们开门走出来。她从门口朝里面望,刚好看到谷老师像鲤鱼打挺一样被医生手中的两个大吸盘从病床上“吸”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苍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余周周吓得捂住了嘴巴,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陈桉。

  “只是电击,别怕。”

  陈桉依旧温柔极了,可是此刻余周周突然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着,却让人着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

  “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个做心肺复苏弄得满头大汗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问那几个老师。一个女老师递给他一瓶可乐,笑着说:“大夫,这是刚买的,喝口水歇一歇。”

  似乎是因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师的亲属,大夫说话很直白,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皱着鼻子说:“看样子是救不过来了,差不多就准备一下吧。”

  这句话好像是在给死神打信号,余周周跑到门口,靠在门边朝里面巴巴地望着,竟然看到谷爷爷张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干枯的眼睛里面闪过最后一丝光彩,余周周瞬间泪流满面。

  “谷爷爷有话要说!”她转身朝陈桉大喊,“你们把他脸上的面罩摘下去啊!”

  陈桉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周周,冷静点儿。”

  可是他有话要说,他说不出来。余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紧紧抓着陈桉的袖子,泪眼蒙眬中,好像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都停了下来,撤走了谷老师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然后对旁边的老师们说了几句什么。

  “陈桉,你看着这个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们进去收拾一下。”

  陈桉搂着余周周,轻轻地拍着她的头。

  “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就当作谷爷爷出远门了,就像你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或者即将到别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学们,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

  “不一样。”余周周倔强地摇头,“那些人,也许会见到,也许见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没有也许了。”

  陈桉被她噎了一下,只能讪讪地笑:“大多数的也许,都是骗人的。”

  大约半小时后,谷老师的遗体已经整理完毕,准备推往太平间。余周周怯怯地走到床边,愕然发现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有一张如此陌生的脸。

  “这是……”

  “人死后都会变样的,你长大了学多了知识就明白了。”

  余周周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对着这样一个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来。

  对于眼泪突然没了这一事实,余周周感到万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顺,是不礼貌,是……这种焦虑让她拼命地往外挤眼泪,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当年谷爷爷帮她在新买的琴弦下安装微调器时弓着身子笑眯眯的样子,还有站在舞台上无限寂寥的佝偻背影——她只是疯狂地回忆着,并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她只是想要唤起自己丢失了的悲伤。

  余周周低下头,陈桉肃穆的侧脸让她很羞愧,于是更加不敢抬头让他发现自己忽然干涸的双眼。

  “哭不出来就别硬往外挤眼泪了。”

  说来好笑,这句温柔的话让余周周一刹那眼泪开闸——并不是对谷爷爷的缅怀,余周周纯粹是急哭了。

  “谷爷爷总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会体谅你的。”

  陈桉真的很会诱导别人哭——余周周听到这句煽情的话之后,眼泪汪汪无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礼举行时,少年宫给足了谷爷爷面子,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被组织来参加葬礼的、足以证明“桃李满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学生……余周周依偎在陈桉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她没有哭。

  余周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又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余周周早早来到乐团空旷的排练室,放下书包踱步站到早已经冰凉冰凉的暖气前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暖气上,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突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嘎吱嘎吱声,余周周猛地回过头,无形中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办公室的门被缓缓打开,余周周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跟你说,孩子放到我这儿,你就让嫂子放心好了,咱们这关系你还客气啥……”

  新团长腆着肚子推门走出来,一边往大厅门口走,一边高声地打着手机。

  粗声粗气的话音远去,排练场大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带上。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办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门,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泪。

  终于,哭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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