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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凌翔茜这次不需要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了,她尖叫着冲上来,一把揪下了余周周的帽子,浅灰色的绒线帽在她手里拉扯变形,余周周站在原地,和许许多多比尖叫声引来的围观者一起,看她使劲儿地朝着帽子泄愤。

  “茜茜你怎么了?”有个胆大的女孩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凌翔茜。

  “她骂我妈妈!”凌翔茜用食指狠狠地指着余周周,另一只手把帽子扔到地下用脚使劲儿地跺,一边跺着一边时不时抬眼睛观察周周的反应。

  余周周还是笑,仿佛这辈子没有第二个表情可以摆出来。

  “所以你扯我帽子啊,咱们扯平了。”

  凌翔茜愣住了,脚还踩在绒线帽上,但是因为鞋底的积雪都是干净的,所以帽子根本没有脏。

  “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扯平了。不过我的帽子,我不要了。你的妈妈……你看着办。”

  她背着手转身离开,被绒线帽的静电带起的几根碎发还骄傲地立着。

  留下背后一堆呆傻状的观众。

  余周周脸上的微笑直到无人处的水房还没有放下来,她对着脏兮兮的用红漆刷着校训的镜子,看到自己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

  试了几下,嘴角都撇不下来,好像笑出了后遗症。

  你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余周周?她仿佛看到自己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和宽大的斗篷,把那些满口正义的圣斗士们狠狠地踩在脚下,还非常配合地狞笑了两声。

  然后终于被自己吓到了。

  余周周觉得心口有种怪异的感觉,慌张,后怕,兴奋……

  手指抚着身体里跳动的灵魂。

  余周周第一次假装不在乎,她压抑着在听到“不正经的人家”的时候喷薄的愤怒,憋出了一脸的笑容。

  做反派竟然比打倒反派还要开心。

  余周周抚摸着镜子里那张假脸——嘴角上扬得连食指都按不下来。

  直到她听到教室里爆发出的巨大的笑声和尖叫声。

  3-10.旧时王谢堂前燕

  余周周走回班级门口,刚才那阵尖叫声和嬉笑声已经平息了下来。门里面班主任的咆哮声盖过了一切。

  “都能耐了是吧?嗯?给你们一堂体活课都不知道姓什么了是吧?”

  余周周对这一套说辞已经习以为常,她转身绕开了正门,走到后门推门避开讲台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正好在门口遇到了单洁洁。

  “洁洁,怎么了?”余周周小声问。

  单洁洁笑了一下,“许迪和同学刚才进班的时候打打闹闹的,把水桶踢翻了,洒了詹燕飞一身。”

  余周周不解,“那刚才大家笑什么?”

  “就是有人开玩笑说现在把詹燕飞拎到操场上冻半个小时,马上就能冻成个雪人。”

  “这有什么好笑的?”

  单洁洁轻推了她一把,小声说,“你傻啊,雪人是什么形状,詹燕飞是什么身材?”

  余周周恍然,目光越过人山人海投向正站在讲台中央哭到哽咽的女孩子。曾经矮小圆润像个团子一样可爱的瓷娃娃,到了初步发育的尴尬年纪,既没有少女的窈窕优美,也没有幼童的稚嫩可爱,曾经令人羡慕的肤色现在仍然像雪一样纯净洁白,只不过曾经是小小白雪公主的白皙,现在仍然是雪白——不过成了雪人的白。

  余周周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承认在单洁洁给她解释那句话的时候她也觉得很贴切很想笑,可是目光胶着在那个小雪人身上的时候,突然心底蔓延过一阵酸涩。

  她不是不知道班里同学对于詹燕飞的态度。曾经一二年级时候的盲目崇拜,把她当做第二个小老师来拥护,下课时候总有一群人围在她周围听她讲电视台录制中发生的故事,以及见过的省里的笑星和名人私底下的样子……只要有人和詹燕飞争执,不论事情原委如何,詹燕飞一定是对的,就仿佛于老师永远不会错一样。

  可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有人在看到新发下来的全省中小学生学报的时候指着关于詹燕飞的专访中那“即使常年在外参与各种节目的录制以及电视剧的拍摄,小燕子从来没有放松过学习,曾经有一次她几乎一个学期没有上过一天完整的课,可是仍然在期末考试中得到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哈哈笑了整个课间,然后大家一齐窃窃私语——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边制造着属于青春期和美少女战士的粉红泡泡,一边急不可耐地推到曾经亲手竖立起来的神像。

  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小燕子这座神像是什么时候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也许是在老师第一次批评她的作业格式不正确?

  也许是在第一次省台剪掉了她在台庆文艺晚会中的诗朗诵表演?

  也许是在《小红帽》启用了新的“小燕子”的时候?

  没有孩子永远幼小可爱。

  但是,永远都有幼小可爱的孩子存在。

  童年是可以榨取的。

  至于后来的事情,没有人关心。于老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疾言厉色地维护詹燕飞——詹燕飞并不是家里面很有背景的孩子,她的背景,从来就只有她自己。

  可怕的是,她长大了。

  小燕子长大了并不会理所当然地变成大燕子。

  “给你家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家换衣服吧,别冻感冒了。还有你们,闹什么闹,是不是以后都不想上体活了?赶紧给我收拾干净!”

  这件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轻松简单。

  余周周突然心口揪紧了。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班里同学略带幸灾乐祸的表情,班主任的轻描淡写,还有哭泣而软弱的詹燕飞,一切都在告诉她,好像有什么变了。

  她还太小,以至于很久之后余周周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兔死狐悲。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她何尝不知道现在同学们对这些班干部的态度尚且恭敬,只是因为积威还在。更何况,自从上个礼拜于老师宣布学校进行改革,期中班干部改选实行竞选投票制度,像许迪那样的男同学们面对小班干的口头禅纷纷变成了,“老实点,小心我们不给你投票!”……

  然而余周周所担心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竞选的票数问题。她敏锐的直觉隐隐约约告诉她,有一种所谓的资历证明,已经过期;有一个所谓的辉煌时代,到此结束。

  此时的余周周还没有成长能够看清这一切的高度。她只能站在原地仰望,等待时间的潮水将她没过。

  星期天的早晨,余周周第一个到达了排练场,把双手放在暖气上方烘烤着取暖,同时跺着脚缓解冻僵的脚趾。

  “周周来的这么早啊。”

  余周周回头,刚好看见谷老师带上办公室的门朝排练场走过来。他的声音在回声效果极好的排练场里有种异样的沧桑感。

  她已经两个月不曾见过谷老师了。作为曾经少年宫总负责人的谷老师在三年前就已经退休了,但是被返聘回来继续担任学生乐团的主管和顾问。余周周觉得自己面前仿佛竖起了一面神奇的镜子,她一天天地成长,镜子里的谷老师却一天天地衰老、佝偻。有几次活动因为他的健忘而导致了不大不小的演出事故,虽然没有人敢怪他,但是早就有其他的老师和团员在私底下议论,这么老的家伙还天天来乐团折腾个头?

  似乎是他们的议论发生了神奇的诅咒作用。从去年冬天开始,谷老师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也辞去了顾问的职位,但是仍然坚持每星期来乐团看一眼。这个周期从一星期,慢慢拖延到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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