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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可只要赵医生还眷恋着身段,小曲便大有可为。她清早一起来就发现被赵医生拉黑,竟有一种如愿以偿的快乐。于是她顾不得吃早饭,赶紧另外注册一个ID,又将赵医生的微博翻江倒海地折腾一番。但她不傻,她想到,万一赵医生恼羞成怒,从此连最起码的礼数都不讲了,怎么办。她得给医生同志打一预防针。因此她在某一条微博后面编了一段绅士格言,诸如对女人必须二十四孝,不可对女人说不,不可对女人发怒,不可……否则就是下流。一边编,曲筱绡一边笑,她最了解顾及面子的知识分子的性子,只要不撕破他们的脸皮,却又将他们束缚于脸皮,那么无事不可谋。

  曲筱绡干完坏事,又已获取赵医生已经生气的反馈,她心中一消昨晚的憋闷,得意扬扬地上班去了。此时她若遇见赵医生,必定可以扬眉吐气,神气活现。

  而赵医生忙碌工作间隙扶着感冒的头痛再次查看微博,又见曲筱绡一模一样的捣乱,怒了。这回,他什么都没做,彻底将此人在脑袋中定义为拒绝来往户。

  安迪今天脑袋不在状态,到了办公室也是丢三落四,失魂落魄。她索性坐在办公室不出来,取消了行事历上的大多数工作。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魏国强再度现身,助理一看魏国强同事亮出来的名片就不敢阻拦,任由魏国强熟门熟路直奔安迪办公室。安迪才刚接到助理电话提醒,魏国强已经出现在门口。安迪火气直冲头顶,可魏国强有脸再闯,她才不愿故技重施第二次扔杯子,只得横眉冷目地看着魏国强。

  魏国强很自觉地关了门,自己找地方坐下,又很自觉很乖巧地道:“昨天我请一位同事送给你一幅画,很抱歉,同事手脚快了一天,我还来不及电话说明。那幅画是你外公的作品……”

  “不好意思,何云礼就何云礼,别跟我扯关系。”

  “那幅画是他画给自己,他最重视,却又不敢看,一直放在我的书房,为此他不敢踏入我的书房一步。”

  聪明人最大的困惑就是,听到了便记住了,想听而不闻都不可能。最痛苦的是,她即使神游太虚,可她又能一心两用,她无法阻止魔音穿耳。而且安迪赶不走魏国强,知道今天赶走了,明天他还能来,他有那强权,她只好闭目不语,随便魏国强自言自语。

  “我原想自作主张,送你那幅饱含情思的画,希望你理解他内心的矛盾,也希望能因此拉进你们的距离。可他昨晚得知后情绪激荡,送进医院。醒来后严令我收回此画,并严嘱我不可旧事重提。我非常汗颜地提出不情之请,我得出尔反尔收回此画,另外送你一件新年礼物。今天行色匆匆,礼物容我稍缓几天请人送来。”

  安迪微睁双目,斜睨魏国强,不知道他编那么一段故事有什么意图。为什么情节发展与昨晚的猜测完全不一样呢。可一想到昨晚,想到奇点与她一起推理,安迪的心脏又强烈地驿动好几下,呼吸难以平静。

  “对不起,安迪,老爷子等着那幅画救命。”

  “很好,知道他活得不好,我放心了。佛家有说报应,最爽的是现世报,我乐观其成。”

  “安迪,他这辈子很悲惨,他与你外婆的结合完全是被迫,甚至应该说是被陷害。他是个画痴,从小住海市延请西洋画师点拨,解放时期逃回黛山,由于种种时代原因,最终家里只剩下少年的他和他母亲两条性命相依为命。即使家道中落,他依然自制松烟墨,在墙上勤练不辍。他曾经告诉我一件事,他有次挨批斗,被压着低头,不小心看到墙角一抹石灰上面的霉斑非常有意境,简直就是一幅现成的水墨山水,于是他专心地盯着那霉斑欣赏,心中一笔一画地临摹,浑然忘了棍棒拳脚之苦。他就是那么一个痴人,不懂稼穑,不分五谷,不顾俗礼,不拘喜怒。可正是由于他不懂人情世故,当他看到一家逃荒来的男女中有个疯女擅长用大红大绿剪出出人意料漂亮的剪纸,他就不顾一切地跟着疯女学习那种浑然天成的颜色搭配。这种事于他完全是天真自然,可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他被诬陷成强奸犯,被押着游街示众,还被迫娶了疯女。他母亲则被诬陷为同谋,每天大小批斗,隔离审查。为了救他母亲回家,他简单地认为只要承认是两情相悦,是真心娶疯女,一家便可脱厄。但别有用心的人玩弄他,逼迫他必须摆出事实来说服大家。那时他才十七岁,他相信了。等孩子出生,他母亲因此给放回家,他也长大两岁,他才知生活从此落入更无望的窠臼。那些看似遥远的事听似简单,却是每一个当事人一天一天痛苦地煎熬过来。他一直煎熬到你母亲发疯。”

  关于那个遥远的时代,安迪看了不少英语书籍,她以为那些事离自己很远,看那些书的心情与看欧洲史没什么两样。可听到那一切原来与她有所关联,她听到一半的时候,眼睛再也合不上,惊讶地听着魏国强平静叙述。直到最后才说一句:“那是拜你所赐。”

  “是的。我当年年少轻狂,以为扎根农村再也回不了家,就与你母亲谈起恋爱。本来一切顺利,但有一天她失足掉落河里,差点儿淹死,救上来后高烧一个月,疯了。看到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发疯,老爷子也差点儿发疯。我也差点儿发疯。我与老爷子相依为命几天,等老爷子平静下来,他赶我逃走,赶我回家考大学,他说疯女人是个无底洞,他不愿拉一个替死鬼。我承认我当时自私,我逃走了……”

  “你逃走的时候知不知道有我了?”

  “不知道。”

  “知道了会怎么样?”

  魏国强陷入沉默。良久,才道:“看过她和她妈那样子,我会逼她去打胎。”

  安迪不禁打了个冷战,但她坚持问下去:“然后呢?然后你们怎么走到一处了?”

  “得知你妈怀孕,老爷子只能出门来找我。那时候出趟门不容易,没钱,吃饭要凭各种票,他一个不通俗务的人含辛茹苦一路乞讨,凭着有限线索一路打听,等找到已经读大学的我,基本上是百病缠身,气息奄奄了。等他出院,我债台高筑。我给他找了个学校打扫的工作暂时栖身,他坚持改名换姓,做临时工攒回家路费。改名换姓的原因是他被斗怕了,宁可在全都不认识他的地方当个失忆的人。从那时起,他再次接触纸笔,捡起从未放弃过的绘画。而他的绘画风格中注入许多匪夷所思的元素,令人眼前一亮。他那时画了那幅我送你的画,天天看天天叹息。但此后再没画过类似的。那时候起,他总算尝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有人肯正眼看他。然而他不是学院派,依然只是个会画画的临时工,依然没钱。等攒足路费,偷偷回去老家黛山县的一个村子,他妻子已经过世,女儿不知下落。他不敢久留,回来了,继续跟着我,在大学做临时工。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画画,乐在其中。后来还是我拿着他的画请专家鉴赏,请人捧场,慢慢才热了起来。也意味着有点儿钱了。于是他和我再次悄悄潜回去一趟找人,我们不敢声张,只敢悄悄打听,老爷子怕好不容易得到尊严的身份被暴露。听说你妈妈当年是从山村流落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已经死了。我们以为你也死了,那时钱也花完了,就没再寻找。那时候起,那幅画就被老爷子收了起来,他不敢再看,他说自己是个罪人。等我确证你的消息,告诉他你很好,他让我不要再找你,他和我都无颜见你。他昨晚被罪恶感压垮了。”

  安迪听得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满脸不置信,但也满脸惊愕。魏国强说得太简单,而那么简单的故事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情节需要放到那个时代的背景下才能好好理解。安迪虽然看过那些书,但看的时候事不关己,她看得生吞活剥,此时书到用时,她需要好好翻阅记忆内存才能辨识真伪。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坐着,我回家一趟,取画给你。”

  “我陪你一起去。”

  “谢绝。让你知道我工作单位,你已经闹得我鸡犬不宁。”

  “我查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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