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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不可能,他不会直接请我原谅,我也不会原谅他,积怨太深。最关键的是,他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地方。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的感觉是,原来此人有可以欣赏的地方,而不是全无是处。”

  石天冬听了笑出来,“你啊,这个脑袋怎么长的。你想那么清楚干什么呢?你这不是钻牛角尖自寻烦恼吗?既然不喜欢,那就不去想他,不管他怎么想,又不碍你的工作。”

  “怎么可能,你看你就塞他的文章给我看。你还罢了,他大哥还一个邮件一个邮件地发给我提醒我,唯恐我删了邮件不看里面内容,内容都写在标题上,一次就发十几个邮件。你以为我那么喜欢钻牛角尖吗?我多希望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没办法啊。睡觉,不想了。”

  石天冬却道:“很想你,我还是过来看看你吧。”

  明玉听了心里甜甜的,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小蒙爸想见你,你给我几个候选时间,我给你们安排在‘食不厌精’见面。”

  “找我干什么?我没荼毒他儿子,他也不用来谢我,他谢你就行。”

  “不是。”明玉又觉得不便说出口,“我也只是感觉他可能会去找你,我没把握。这样吧,反正你见到他,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石天冬忽然灵光闪现,想到明玉说她的工作是小蒙爸一手带出来,再想到明玉对小蒙的感情,忙问:“你跟他说啦?见面时候要不要穿西装打领带?我能不能跟他商量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去,去,去。”明玉害臊地挂了电话。

  石天冬短信追来,“我还没说完呢,我明天七点带早餐来。”

  明玉看了短信甜笑,石天冬总是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可微笑里,她又想到明成的博客,明成的小说,还有明成的杂文。心说原以为他和父亲不相像,可现在看来将门虎子,同岀一脉。

  刚才与石天冬一问一答说了那么长时间,她至此还是不能相信那个叫苏明成的竟然会自发地偷偷地说她的好话。不可思议。明玉虽然早就清楚这是为什么,可心里还是不断地冒出汩汩的泡泡,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石天冬也是心里不断地冒着泡泡,不过他心里的泡泡是幸福绚烂的泡泡。但他的绚烂泡泡中也有一只惊悚的,小蒙的爸该如何应付,不知道小蒙的爸会问岀什么问题,要不要先从小蒙嘴里打探一下。石天冬很是担心这件事,躺下后竟然睡不着,翻来覆去。

  一觉醒来,时间已经快早上七点。他忙鱼跃下床,先给明玉发一条短信,飞速洗脸刷牙,飞一样地出门去最干净的早餐店买了豆浆糍饭油条,骑他的赛车直奔明玉家。老远就看见明玉的车尾喷着白雾在加热。石天冬过去,拉开驾驶室的门,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坐那边去,我给你开车。”

  明玉看石天冬,又是穿着灰色粗线毛衣,头发乱糟糟的,胡子都没刮,整个人毛茸茸的挺好玩。她钻到副驾坐下,笑问:“昨晚又干什么了?很晚睡?”

  “失眠了,被你说的小蒙爸吓坏了。你快趁热吃豆浆糍饭团。”

  “我又不急,像我这样的劳模即使不上班也没人说。都吃完了再开车吧,你也饿着呢。”看石天冬赶得呼哧呼哧的,明玉心疼,拿了属于自己的,将剩余早餐递给石天冬,“老蒙确实挺可怕的,我刚上班时候一看见他腿就抖。现在不怕了,你也不用担心,他只是一双眼睛厉害一点而已。”

  “眼睛厉害才是真厉害。”

  明玉看到石天冬咬一口糍饭团后,嘴唇边的胡楂上挂上一颗饭粒,本想伸手帮他拿掉,可又觉得好玩,眼睛不断瞄着这颗饭粒打坏主意。石天冬两眼也没离明玉,看着心惊胆战,“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怎么觉得你看着我不怀好意呢?是不是小蒙的爸会给我岀难题?”

  明玉给了一个婉转悠扬的“NO”,减慢了啃糍饭团的速度,倒是将豆浆全吸完了。反而是石天冬吃得飞快,虽然明玉说不碍事,他还是不想耽误明玉上班。吃完就将车开了出去。但见明玉还是慢腾腾的吃,他好奇地问:“你也没睡好?今天你怎么胃口不好的样子?还是不喜欢吃糍饭团?”

  “不,不,不,糍饭团很好,大大的好吃。”明玉笑着,一只手开始忙碌地行动。

  石天冬将明玉送到她公司地下车库,面对着后视镜,发誓以后决不再买糍饭团,他的胡子根上,这一路下来,被明玉挂满白花花的饭粒。他不得不窝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车库里耐心取下饭粒,又不敢开灯让别人看到。异常艰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小蒙的车位在明玉的旁边,正好被小蒙上班看到,小蒙在车外笑得捶胸顿足。

  明玉则是脸上挂着忍也忍不住的笑意上楼梯去。打开电脑,照例先调出昨晚最新发生的数据,看看有没有异常。然后,不由自主找出明成的博,因为知道沉香就是明成,她倒没有窥看的意思,但很想知道,跟帖里面,对她阻止父亲结婚的事怎么反应。她想知道,人们如何看待明成的细微倾向:既然明成是以欣赏的角度写昨天发生的一个片段,那么,会不会有人批驳他的欣赏。明玉认为,在他人清楚了解苏家历史之前,单纯看这篇小说,她可能会被千夫所指,哪有女儿如此强硬对待老父的。

  但是,占了一半的回帖还是打得明玉有口难言,清早出来的好心情一下灰飞烟灭。有一句话,叫“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多次出现,不过这句话明玉早在十年前反岀家门时候已经听多想多,虱多不痒。而有些是有意拧着来的,道德标准非常高的回帖,明玉看着有点被影响心情,可也没太当回事,心里哼一声“懂什么”,便打发了过去。反而是有的话虽然中庸平静,可对明玉的触动却是大得多。有个人说,父母过去纵有千般不是,可现在他们年老了,他们即使不是你的父母,他们只是不相干的老年人,你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老年人你还得让座呢,何况他们还是生你养你的父母。起码你活到这么大,你父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强硬对待老年的父母,不是智力体力相对强势的儿女之道,最起码,以礼相待。

  对于这样的回帖,明玉心头如哑巴吃黄连,再也无法给一句“懂什么”。因为她前不久才刚教育小蒙,作为强者,与弱者计较平等,是没品,是霸道。她知道作为强势的人,即使心中张牙舞爪,平日里也得将手脚捆住了别显山露水,是为人品。可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这些个回帖,她还没好好意识到,在苏家,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受尽欺负的小可怜,风水轮流,她已经成为苏家绝对的强者。甚至,因为母亲的去世,明成的无用,明哲若有若无的醒悟,和父亲的懦弱,包括这篇小说反映出来的明成的态度转变,她在苏家已经没有对立面。

  她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苏家的强者,而她却依然咬牙切齿地沦陷在对过去生活的敏感憎恨之中,无以自拔。不知己不知彼,是兵家大忌。不知己不知彼,同样也是生活中之大忌。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她是哪年占了苏家的风水高地?是经济实力超过苏家总和的那一天,还是母亲终于口舌不敌的那一天,或者是母亲去世那一天?

  为什么她心理上一直没以为自己强势?为什么她直到刚才之前,还一直在以为自己是个受迫害者?如今知道了自己强势,她又该不该为她在苏家强势的所作所为道歉?诸如打压明成,威胁老父,冷遇明哲?

  明玉知道,自己是异常地不甘心。

  好在上班时间繁忙,容不得她静心多想。很快,秘书就通知她有会议要参与一个开头,有人要约谈。

  一样的文章,两个人看。明成起床吃饭,是很简单的稀饭咸菜,生活水平倒退到小时候还住在学校宿舍的年代。他是捧着饭碗看小说后面的回帖的。看完之后,对那些道德制高的言论嗤之以鼻,虽然知道那些人骂的是小说中的女主实际上的明玉,他的身份在里面是个陪衬还轮不到挨骂,可心里还是实事求是地骂一声“狗屁”,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他吃完饭,将饭碗往桌上一搁,便找出但丁的《神曲》,翻出一句他以前曾深为感慨的话,以作为对父亲这种人的评价,和对那些不腰疼人回帖的反驳:文中“父亲”角色,是懦夫的典型。但丁在《神曲》中有说,“地狱之走廊,懦夫受刑之地……这些都是无声无臭的懦夫……他们对于上帝既不反叛,也不忠实;他们是只知自私自利的骑墙派。这一班幽灵既为天国所摈弃,因为天国要保持他的纯洁,又不为地狱所收容,因为罪恶之徒尚有自夸之点呢……他们既没有寂灭的希望,只是过着盲目的平庸生活,也没有改进的可能。世界上对于他们没有记载;正义和慈悲都轻视他们。我们也不必多说他们了,看看就走吧。”但丁以降,我终于在中国看到有人为懦夫奔走疾呼,我终于看到中国犬儒遍野。悲哀啊,那些自以为慈悲自以为人性的人,当你们自以为是地维护一个自私自利懦夫的同时,你们扼杀了一个天使。

  明成写反驳之辞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母亲,父亲这一辈子,都是母亲在为他操劳。如果没有母亲,他凭什么拥有儿女,哪里能活得如此轻巧一点不用动脑筋。如果没有母亲的约束,他还不知道怎么荼毒他的儿女们。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轻轻巧巧活了几十年。可这样的人,却最终博得大家的一致同情,因为他是弱者,一个被压制着坏不起来的弱者,母亲却是做多错多,反而成了迫害者的典型,接受舆论的道德审判。这世道,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强者,等于是随时等候枪击的出头鸟。

  明成将反驳的回帖发表的时候,还伴以一声“哼”。等他拿饭碗去厨房,忽然想到大事不好,旁人看来,他的反驳之辞可不是为他妈,而是为明玉。他竟然将明玉说成是“天使”。回房,鼠标点着删除犹豫不决,要不要删?

  明成犹豫不决,他想再想想,他点上一支烟,查看邮箱。果然,邮箱中有好几个新邮件,一个邮件来自大哥。他有些不敢打开大哥的邮件,他先将那些全英文的订阅邮件看了。他的英文功底终于在阅读中得到极大发挥。直到中午,他已经看遍所有可看的资料,才磨磨蹭蹭地打开大哥的邮件。

  没想到,大哥并没有对他爱之深,责之切,大哥只是在邮件中说,“明成,一时的磨难和跌倒,不要因此气馁,人都有起起落落的时候,关键是要自信自强,有必要退一步以走出困局。多的就不说了,你应最知道你该走的路。我请我在上海的同事往上回给你汇款的账户打了五千块钱,不多,你紧着用,相信你很快就会步岀困境,不会再需要援助。大哥。”

  明成转过身,背着电脑,痛痛快快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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