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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有一种熟悉的恐惧缓缓蔓延,侵占明玉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手机颓然掉落地上。那种感觉,十年前也有过一次,那一次,她因为被偷梁换柱保送而与母亲大吵一架之后,眼瞅着慢慢接近报到时间,可家中只喜气洋洋地为明哲准备出国的行李,对她,以及她的书费学费,却无人过问。那个七八月的夏天,家人包括父亲都送明哲去了上海,只有她看家,她感到很冷,周围都是漠不关心的人,她很孤独,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今天,她再次孤独,但今天的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蒙总,这个带她踏入社会的人,被她的决策气病。

  神思恍惚中,明玉感到有什么在一再碰她的手,缓缓掉头一看,见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宝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费劲地拿着手机敲她的手,当然,宝宝的手下,垫着吴非的手。明玉张开略微颤抖的手指,接过宝宝手中的手机,费了好大劲,才道:“谢谢你,宝宝。”

  宝宝被她脸上的神情吓得缩进妈妈怀里,留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姑姑。吴非温和地代宝宝回答:“不谢,都是女人。”

  听到刚才说的话被原封不动打包回来,换作平时,明玉早笑了,但是今天她笑不出来,不过,吴非的话,虽然没几个字,却给了她温暖。她不再说话,打开手机调岀游戏下死劲地玩。有些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比如钻石游戏,非常简单,但需要集中精力用脑子最有机地指挥调配手指。晚上玩好之后,睡梦里都是翻飞的彩色方块。玩这种游戏,相当于用一种强力清洁剂彻底驱除脑子里原来的杂念,使原本乱麻似的脑袋因屏幕上跳跃的彩色方块而肃清。她从来无处诉苦无处发泄,什么情绪都得自己解决。

  明玉刚开始玩时,手指颤抖无法准确按在适当的方向键上,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来。重来等待的时候,她就将气岀到手机制造商头上,MD,谁设计的这么小的按键,连放一个小指头都困难。渐渐地,她开始玩岀门道,重来周期越来越长,手指很快便能指挥如意。

  等又一次铃声响起的时候,她长吸一口气,看到来电显示是明哲,便直接将手机交给吴非,但被吴非推了回来。明玉只能自己接起电话,此时她的脑子虽然还没恢复到平日里的清晰,却已经比柳青打来电话时候要强。那边明哲焦急地道:“明玉,你转告吴非,我立刻过来。让她开个宾馆房间等我。”背景是人声鼎沸。

  “知道了。”明玉说完就挂了电话。但她没就此事多想,也没多余脑力考虑明哲家的事,扭头便转告给吴非,“大哥说他立刻跟过来,让你开个宾馆房间等他。”

  吴非点点头,心说明哲为什么不让明成来车站接她?为什么不让她到明成家里等?想到这些,她不由冷笑。料想她的猜测不会有错,明哲未必能接受明玉的痛批,因为明玉是他的妹妹,明玉开腔之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弱化几分。这些话如果是他妈来说,效果大不一样。再看明玉,虽然已经不再如刚才的激动,但依然面如死灰,嘴唇没有血色。其实刚才明玉的激动也没太表现出来,若非手机掉地,正盯着将醒未醒的宝宝的吴非还不会察觉。而现在,明玉则是闭目而坐,坐得笔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愣一愣,以及持着手机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吴非不知道明玉刚才接到的那个电话说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大事,非常大的事。换作是她,在面无人色的同时,可能早抓住身边的明玉,不要脸地迫使她听自己的心慌意乱。就好像刚才,她抓住明玉问询该如何解决明哲购房难题。她想到自己当年远涉重洋,孤身赴美求学,事事需要自己亲历亲为,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异乡人,她经常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也曾非常冷静果断,万事不求人。是这几年的安逸生活,和相对封闭的医院技术工作环境让她丧失斗志,安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日子,将重活苦活交给明哲承担。而明哲原本承担得挺好,事事处理得有条有理。现在才知道,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经不起重压,重压之下,一切都会脱离轨道。丈夫,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重压之下,弱点无情展现。还谈什么依靠,看来万事还是靠自己。

  这边吴非一边对付跳动不休的宝宝一边反思,旁边明玉看似假寐实则心中翻江倒海。

  明玉没有料到,千虑一失,竟然坏在老蒙的高血压上。她不得不反思,多年以来跟随老蒙南征北战,经历多少大仗硬仗,为什么老蒙别的时候都没问题,单单在她和柳青与蒙总决策对峙时候高血压发作了呢?他是因为伤心于两个亲如子女的得力手下与他搞对立,还是另有其他原因?明玉细心地从蒙总那晚找她谈话了解她是否会去鎏金与柳青是否会跟女老板走开始回忆,对蒙总的一言一行细细回味,找出其中蛛丝马迹。但是,直到回想到蒙总让她到北京培训的那夜谈话,都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其实今天都不用回忆,这些场景早被她咀嚼至烂。

  她非常清晰地记得一句话,她认为这句话是蒙总所有话中的精髓,也是这句话促使她鼓励柳青一起造反。那天晚上蒙总斩钉截铁地说,“苏明玉你听着,只要你与江北两个不动,公司岀不了大事……任何有关我将对你们两个不利的传言,你们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动对你们不利,那也是做给人看,你们暂且忍耐。你答应我。”明玉到北京后有时间反复思考,她将这句话理解成为,她与柳青必须忍辱负重,想尽一切办法抓住市场,不让市场流入鎏金之流的手中。稳定的市场才方便老蒙清理公司内部。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感觉她在监理制度问题上的一再退让势必影响公司的市场覆盖,她只有与柳青率一众销售人员走出困境,才能维持公司在国内市场的坐大局面。她以为蒙总会理解,但没想到蒙总走向的是另一个极端,她期待的是蒙总的强烈对抗,可他居然是倒下。

  明玉不得不深呼吸几下才能恢复平静,继续思考。前面的事情做了就做了,好汉做事敢做敢当,不必纠缠。她想得再多,也不如医生在蒙总床前稍微思量。她眼下必须考虑的是,蒙总倒下后,公司将由谁主导,将走向何方,而她能在其中做些什么。

  柳青终于打来电话,“现场播报,公司高层该来的都来了,蒙家母老虎也来了,很活跃。不该来也来了的,有鎏金一个副总,还有几个业内人士。我准备挨母老虎骂,你一到就给我电话,不必非来医院挨骂不可。”

  “这顿骂不可以不挨。你先挨着,受不了就走,我很快就来接上。”

  蒙家母老虎是蒙总太太,原先与蒙总同一个公司,一个搞销售,一个做财务。蒙总反岀旧公司时候,太太不得不跟出来,暂时掌管新公司财务。但是蒙总不喜欢新成立的公司也如旧公司一样,里面充满内戚外戚,羽翼才丰时候,就把太太的大权削了。蒙太太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当时在公司发动群众斗蒙总,虽然败落,但还是落下个母老虎的美名。可从此与蒙总的婚姻名存实亡,城东城西两地分居,唯一维系的是两人的儿子。按说,今天蒙太太过来看生病中的蒙总,这是道义使然,但在现场活跃,这不是个好现象。

  而为什么会在那么短时间内出现鎏金副总和其他业内人士?他们为什么竟然比柳青更是早到?怪不得柳青提出来一说,确实怪异。那么,这种怪异现象说明什么问题?

  高速大巴向前飞奔,载着两个满怀心事的女人,和一个天真嬉笑的孩子,奔向终点。

  在看到公里牌指示离城还有二十公里的时候,明玉才暂时收回心事,看向身边的吴非。吴非正与宝宝絮絮而语,满脸慈爱,微有雀斑的脸上似乎不再带有上车时的愤懑。明玉看了会儿,才对吴非道:“大嫂下车后去哪里?我先送你过去。”

  吴非几乎是没有考虑,便道:“这儿有什么安静一些,人员不会太杂的宾馆?三星就好,我带宝宝过去住几天。你只要告诉我地址,你忙,就别管我了。”显然是早有考虑。

  明玉听到“住几天”这三个字,大致领悟到什么,便道:“宾馆不方便,尤其是对宝宝而言。你住我那儿吧。我没有贵重物品,所有抽屉你都可以拉,除了内衣其他你随便用。很近的地方有大型超市,吃饭不成问题。我最近几天估计很忙没空回家,不会打扰到你们,但也无法照顾到你们。如果答应,我等下顺路带你过去。”

  吴非稍微考虑一下,便答应了。毕竟,住宾馆是笔不小的费用,而对宝宝来说,喝奶吃饭太不方便。主要是,她相信明玉。她很真诚地接受明玉的好意,“谢谢你,明玉,我很需要你提供的帮助。但我想静一静,好好考虑一些事情因果。请你别透露我住在你家。”

  明玉心说果然猜得不错,吴非生气了。她没多话,只是就事论事地道:“我公司这几天会天翻地覆,我没空管你们的事。这是我名片,有需要给我电话,我会让秘书联系你。家里的电话你随便用,但请别接来电。”

  “谢谢。”明玉越是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含糊,看似不是非常热情,但吴非越是放心,也很是感谢。把话说得清楚,框定她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家后面也不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吴非抱起宝宝,心说还是让宝宝来表示吧,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明玉肯帮忙,一大半是为了她怀里的宝宝。她叫宝宝亲亲姑姑,宝宝偏偏这会儿逆反心理重,不肯答应。明玉也没勉强,只是取出手机给宝宝拍了张照。未来几天必定是烽火硝烟,希望宝宝的笑颜可以成为她坚强乐观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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