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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殡仪馆出来,明哲一直想对着拥有同一个母亲的明玉说点什么,但一直未能如愿。明玉的耳朵被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占得满满,整个车厢只有明玉指挥若定的声音,不给明哲留一丝儿女情长的缝隙。明哲无趣,在椅子上辗转了几下,一天一夜未眠的疲累终于抽走他的焦躁哀伤和内疚,将他一把打入浓浓的黑甜乡。

  明玉这才在红绿灯前仔细打量这个阔别多年的大哥。刚才一直觉得大哥比她平时接触的国内同龄人年轻。可细看了,大哥眉梢眼角细纹眼袋一个不缺,鬓角还有星星点点几丝白发。相比才见过的白里透红、皮肤细腻红润有光泽的明成,大哥明显老态。但是起先为什么觉得他年轻呢?明玉有点想不明白。

  明成的家在本市一个曾经比较出名的小区,当时入住该小区的人非富即贵。但本市房产市场日新月异,才短短几年,在第一次造访明成家的明玉眼里,这个小区无论是房子外墙,楼宇布局,还是庭院绿化等方面,都已落后,唯一可取的是树已成荫,草坪浓密。

  明玉转来转去摸到明成家楼下,出来给明成打个电话,他们还在回来路上。她不急,也没法着急,干脆站在车外打开笔记本电脑办公,免得在车内吵醒大哥。初春的风还挺冷,精灵般钻进明玉气派高耸的大衣领子,冻得明玉忍不住一个激灵,缩紧脖子。

  但等看到明成车子过来的时候,明玉还是忍不住挺直腰杆冷着脸发噱。什么玩意儿,一辆北京吉普硬是搞得跟民兵拉练似的,怕人家不知道大学毕业的是预备役少尉?车身涂成斑斓的伪迷彩,在这色彩鲜艳的都市里面只见醒目。车顶拿张大网罩着一轮胎,大约小偷见了挺喜欢的,起码偷轮胎不用劳驾大力钳。车顶车头各顶四只四四方方车灯,羞得市政见了得检讨,定是街道路灯亮度不够,害得市民不得不掏钱出力自给自足。

  被明玉叫醒的明哲揉着肿痛的眼睛出来,看见同样顶着一头乱发红肿着两只眼睛的老父与明成,这才脚踏实地感受到了家中哀伤的氛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抢上前扶住步履飘忽的老父,看着老父在风中颤抖着再次落泪,他连忙取出纸巾像伺候幼齿宝宝似的替老父擦去眼泪鼻涕,簇拥着老父上楼。明成刚要跟上,听见明玉后面一声喊,回头看见明玉从车后一手提出一只行李箱,估计是大哥的,只得上前接了箱子。

  明玉在后面跟上,看看明成没有一丝皱褶的大衣下摆,心说这个二哥可是比大哥讲究多了。臭讲究。

  明玉是第一次到明成住的小区,当然也是第一次进他的家门。走进里面趁着他们父子三个哭叙的时候,她抬眼打量四周。不错,雪白的墙壁,简单精致的几色家具,桌上也是干干净净,并无俗艳的绢花插花,只在近阳台的茶几上放着一水晶瓶的白色百合。整个房间看上去舒适温暖,明亮开阔。明玉心想,眼光不错,不过不知道是明成的眼光,还是朱丽的眼光。

  明成看到明玉在看他的房子,便友好地打个招呼,“明玉你还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以后常来啊。”

  明玉“噢”的一声,不置可否。心里想的是能不来就不来。

  明成得不到肯定回答,也没当一回事,这个妹妹自来对他没好脸色,那么多年看下来,早习惯了,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他转向与父亲双手紧握坐在沙发上说话的大哥明哲,道:“我下去快餐店买些吃的上来,你们想吃点什么?”

  明玉抢着道:“随便。你顺便把大哥大衣西装带下去烫了,明天肯定还要用上。”

  明成觉得有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说起来明玉与妈的脾性最像,事无巨细,被她俩眼角一扫,都没落下的。可奇怪的是,两人见面针尖对麦芒,没一次是和气分手的。

  这边明成才出去,那边苏大强握着大儿子的手,仿佛抓到了老妻去世后新的依靠,絮絮叨叨地边哭边道:“明哲,我该怎么办啊,你妈没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啊,你要替我做主啊。”

  明哲轻声细语地安慰老父:“爸,你还有我们三个呢,往后我们会照顾你。别哭了,你说你……”

  明哲还没说出让老父提什么要求,苏大强已经飞快地偷眼瞧一眼明哲,又低头泣道:“我一个人不敢回家了,一个人待家里,睁眼闭眼都是你妈,我一刻也不能待了。我要跟着你们住。”

  明哲在车上睡了会儿,脑子清醒很多,闻言心中凄楚,想得到父亲一个人对着到处都留有老妻痕迹的房子会是如何的哀恸。他放缓声音道:“这个没问题。你现在住明成这里还习惯吗?”说话时候下意识地抬眼关注一下明玉在做什么。一看之下生气,明玉没事人一样坐阳台边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做事。他忍不住拉高声音,道:“明玉,你过来一起听听。”

  明玉对家事漠不关心已不是一天两天,遇到这种情况,苏母一般是沉下脸撇撇嘴,也不去理她。明玉没想到那么多年没见的大哥居然会以如此权威的口吻命令她,心中有点意外,但还是合上电脑,乖乖走过来坐到客厅中间的沙发圈里。毫不意外,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岀的浓郁的难闻体味。

  苏大强看到明玉坐到对面,不由自主地往明哲身边缩了缩,更是握紧明哲的手,像是想找什么依靠。却是一眼都不敢看向明玉,就像他往常不敢正眼看老妻一样。他一直怕这个女儿,看见她没来由地心虚发慌,虽说平时吵架都是在苏母与明玉之间发生,他从不参与,但他怕。这会儿女儿坐在他对面,他脖子都蔫了,垂头丧气地对明哲道:“你妈在的时候,我们时常过来明成家收拾。你瞧瞧,那张藤摇椅,你妈累了喜欢坐那儿,我抬眼总能看到她。我真怕啊,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好像你妈就在隔壁床上躺着。明成家我也不敢住。”

  明玉听了心想,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明哲听着很替老父难受,老夫老妻比翼齐飞了三十多年,这么冷不丁地走了一个,那跟掏去一半心肺有什么两样,当然是处处见故人了。他还是柔声安慰:“爸,今晚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觉。不怕不怕,妈是我们的亲人,即使来了也不会伤害我们,她只是想我们了来看看。”

  明玉旁观者清,料想父亲不会想去住她的房子,准是看中大哥美国的家了,想当初爸从美国回来,精神亢奋,一年之后遇见,依然将“美国”两个字挂在嘴边。但她还是淡淡地道:“爸不愿意回家住,也不肯住明成家。大哥家也有妈的影子,你肯定也怕。只有我家你们没去过,没有妈的一丝影子。你要住我海边公司宿舍呢,还是住城里的房子?海边宿舍比较大,独立别墅。城里房子小一点,但有你睡的房间。”

  苏大强急着摇头,“不,不,你每天全国飞,人影子都看不到,去你那里还不如去敬老院。明哲,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敬老院住了?你帮我拿主意啊。”

  明哲心下恻然,儿女健在,而且个个活得不错,哪有叫老父住敬老院去的道理。印象中,敬老院就是孤老院。“爸,你这是什么话。你说说,除了敬老院,你最想住哪里?”

  苏大强又是偷偷瞄了大儿子一眼,飞快地,却又有点中气不足地道:“我给你们带孩子去吧。我要跟着你走。”

  明哲一愣,没想到父亲提出住他那里。前年吴非生孩子前想请已经退休的爸妈过去帮忙,但是妈说爸得了耳朵什么病,治不好的,不能上飞机,何况是长途飞机飞美国,导致吴非妈不得不提早退休去美国照料女儿生产。难道现在爸病好了,可以乘飞机了?他都没想自己回去将面临裁员的是非局面,爸这个时候过去显然不是好时机,只是疑惑地提醒:“爸,你耳朵……治好了吗?你肯定可以坐飞机了吗?”

  “我耳朵没什么……”苏大强说到一半时候忽然想起不对,当初苏母不肯去美国伺候媳妇坐月子,顺口捏造了一个病出来合理逃避,他差点一个不慎说漏了嘴。但苏大强本性老实,终究不是个撒谎的料,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干脆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哭得明哲不知所措,双眼向明玉示意求援,一时倒忘了追问父亲的耳朵,虽然那两只耳朵正时隐时现地浮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明玉则是盯着父亲的耳朵看,心想都没听说他们提起什么耳朵毛病的事啊,不过也有可能,又不是住院治疗的大事,有当护士长出身的母亲看着,当然他们不会找她。但是看到明哲双眼打出求援的信号,不得不参与这等鸡毛蒜皮小事。“别哭了,绕来绕去不是想去美国吗?早知道你喜欢住美国。那你自己说一下,签证拿出前住哪里。宾馆开房也行。”一边说一边心里奇怪,这个大哥真是自来熟得很,才见面呢,就一会儿命令她做这个,一会儿要她帮那个,没个完,好像还真当她是一家人。她可真冤,被这大哥搞得快成有责任没权利的童养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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