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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〇


  杨巡道:“那房子我跟老二说过,实际归他。我不喜欢毛毛娘家人,那家人要是知道老二名下财产多,还不插手?那房子在明面上,其他归在老二名下股份的事你有数,也别跟毛毛说起。”

  任遐迩听着不甚满意:“可人家已经是夫妻,你这么做太生分了他们两个,你就不怕我这个外姓人唇亡齿寒?”

  杨巡却当仁不让地道:“毛毛为人与你不一样,你爸妈也跟毛毛娘家人不一样,我完全区别对待。对老二,我做大哥的当然不能阻止他找什么对象,但我得想得远一些,替老二管住后方。还有我家老四,冲她那么不理智,我一分都不会多给她,否则更养坏她,倒不是有意对外姓人刻薄,说起来我对老四更刻薄,你别联系到自己身上。”

  任遐迩一听,也是道理,她也有些看不惯毛毛花钱如流水的派头,仿佛花的是瘟生的钱。但她忽然醒悟一件事当初刚谈恋爱时,杨巡都还没进她的门,却想尽办法缠着去她老家,是不是有踏勘她娘家方才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意思?肯定是,这奸商什么做不出来。她当时还奇怪杨巡怎么一上门就封一万元的大红包送礼,还以为杨巡求爱心切,不惜血本,现在对这个奸商的心思越来越清楚,再经今天一席对话,她忽然想到,杨巡当年那一万元会不会是投石问路?当初她父母若不是退还不要,她和杨巡的现在会怎样?她想到这些,不由有些来气,这小子净算计她。

  杨巡见任遐迩斜睨着他不说话,而且面色不善,奇道:“我说错了?我说的是事实,我洗把脸回来再打电话。”

  “嘿,你别溜滑,我们做个考古挖掘:你去年追着我乘的公共汽车硬赖着去我娘家,到底什么意图?是不是考察我爸妈的人品,看如果不好,立刻风紧扯呼?”

  杨巡被问得一愣,没想到任遐迩会想到旧账上去,他笑道:“你想哪儿了,我那是赶紧做下记号,宣示所有权。说起来我正要跟你提呢,你现在不方便,赶紧请你爸妈过来一起住吧,这回总算是理由充足,你爸妈不会拒绝。”

  “先说清楚,我爸妈当场收下红包时你怎么想的,回城路上我把红包拿出来退还给你,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没想啥,我要把你爸妈养那么大的你追求到手,那一些谢礼总是要的,我本来就指望他们收下。他们退还给我,我当然佩服你爸妈的人品,从此更敬爱他们,我又没多想,你怎么疑神疑鬼的。”

  任遐迩却坚持:“不对,肯定不是,我不是疑神疑鬼,我现在是荷尔蒙不正常,非常执着地追求真理,也非常能够明辨是非,荷尔蒙告诉我你说的不是实情。”

  杨巡也不知道荷尔蒙这玩意儿究竟有多大法力,但现在任遐迩母凭子贵,他又能对孕妇如何?更何况任遐迩真是猜对他当初的意图,但他当然不肯承认,不能留下把柄被任遐迩抓住辫子,就硬是不承认。但任遐迩还是道:“但愿你不是心怀不轨,我可讨厌人对人什么试探什么考验,摆明了欺负人。如果相爱,应该以诚相待。比如怀疑毛毛那种事,那只有你这个做大哥的来做,老二要是也那么想,就是猥琐。”

  杨巡知道考验这种事摆不上台面,但没想到在任遐迩眼里会是那么严重,心说知识分子就是爱上纲上线,但他极其认同任遐迩说的相爱就该以诚相待的话,凭他看人的眼光,早清楚任遐迩对他是如何坦诚。只是他自己……他发现自己有些有心无力。还有,他不知道要如何爱得死心塌地才能一开始就坦诚相待。他做生意以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他早已不敢轻信任何人。如他现在对任遐迩公开所有资产,那是在深入分析任遐迩的性格和任家人性格的基础上审慎做出的决定,要换成老婆是毛毛,他一准一结婚就把妻子与公司隔离,他觉得坚持的结果就是,过程既然影响夫妻关系,从此闭口不谈。

  好在他一直按着重拨键终于拨通了宋运辉的手机,他忙跟任遐迩说声“通了”,赶紧结束任遐迩的考古发掘。看到任遐迩倒还真没不讲道理地纠缠不休,他松口气。任遐迩答应交往后从没忘记跟他宣传“自由、民主、平等、博爱”,既没因为他文凭低而减少对他能力的敬佩,也没因为他钱多而对他低眉顺眼。久而久之,杨巡很适应这样的夫妻关系,觉得在家做的是正常人。他感觉得出自己对妻子是越来越真心,越来越当自己人,因此他不愿破坏与妻子的良好关系。他今天还真有些怕任遐迩挺着个大肚子跟他没完没了。

  宋运辉听杨巡起头一说,就感觉事态严重。但等杨巡详细说完,他却问:“你确定书记没让红伟找你,红伟找你纯属自发?”

  “红伟是这么说的,我旁敲侧击确认红伟这话说得没假,我也并没跟红伟保证传话到你这儿。宋总有个了解便是,不用心里存下压力。”

  “嗯,谢谢你。”宋运辉答应后,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帮我招呼红伟,小雷家那边的事我得再了解一下,你暂时别跟红伟说已经联络上我。”

  “我有数,宋总放心。红伟是我兄弟,我本来就有义务招呼他。”

  宋运辉放心,他知道杨巡现在做事非常牢靠,可以托付,也可以相信杨巡的判断。说给梁思申听,梁思申倒是觉得理所当然,道:“大哥刚愎自用,我实在不明白你们怎么都认为他是鲁智深?他是赤膊上阵的许褚。”

  宋运辉这个时候没心思给雷东宝定性,问外公道:“他们小雷家应该怎么办?”

  外公道:“他们那么大烂摊子,素质又不高,不到死翘翘的话没法援助,一方面是东宝爱权霸着不肯放手,另一方面援救的人只有等它死实了才能指望合理收购价。”

  宋运辉点头补充:“我听介绍,似乎大哥有指望政府出面援手的意思。可现在是全社会面临问题,一般总是先帮国企,再考虑大集体。可我现在如果对大哥提自救,我怀疑他抹不下面子向村民承认困难和失误,要求村民共渡难关。”

  梁思申道:“你们以为他现在那样的为人,还能有什么号召力带领村民心甘情愿地共赴难关?”

  宋运辉感觉梁思申的话异常刺耳,太过绝情,可也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村民都有非常实际的考虑,为未来雷东宝可能带来的好生活而坚持团结在雷东宝周围。而今雷东宝因扣留村民的奖金,已经走到村民的对立面,再若明确是因为决策失误而致雷霆难以为继,村民还会愿意听从雷东宝的号召吗?他不看好,而且现在的雷霆,已经不是他提供一份合同就能苟延残喘的规模了,他可以说,他无能为力。

  但宋运辉还是不死心地问外公和妻子:“真没有办法?”

  外公却反问一句:“你想要什么办法,是维持东宝的地位,还是维持雷霆的性命?”

  宋运辉被问得一愣,道:“雷霆和大哥,分得开吗?”

  外公道:“分不开一起死。雷霆嘛,都是被东宝搞死,出这种问题的时候不知道下死命挽留技术人员,还想着扩扩扩,扩他个头,气球会吹爆知道不知道?东宝该引咎下台,让雷霆活下去。”

  宋运辉只得硬着头皮道:“其实东南亚的金融危机导致的出口困局,对于雷霆来说只是轻轻刺破气球的小小的稍微尖锐的物体,甚至都不是针,根源还在大哥。”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知道还问我?寻我开心?”

  “这也算是秉承您的教导,人要玩点性格,学您老一样让别人跳脚。”

  外公笑道:“猫师傅教会老虎,猫师傅自己没命了,我睡去了。”

  宋运辉勉强笑笑,看外公有些耀武扬威地进了自己卧室。回头见梁思申还在应付梁家人电话,心说他们两个劳碌命。他此时很希望雷东宝有奇招出来,就跟过往一样,总有怪招迭出,就像老徐说的,雷东宝是员福将。

  梁思申应付了大伯母的哭诉,放下电话立刻道:“刚才没说完,我想到小雷家没救,没人敢注资进去。我先想到几点原因:一、雷霆植根小雷家村,既是优势,又是劣势,优势是这种企业有根基,劣势是村外资本无法插入,注资的人必然需要参与管理,不可能不考虑到这个困难;二、大哥这个人的存在对于注资人是一大障碍;三、雷霆既不是带壳的上市公司,又不掌握独特技术或者资源优势,这样的企业遍地都是,没有特别吸引力。现在的情况是,雷霆贷款找不到,如果再没注资人,它就没活路了。”

  宋运辉心里其实闪过一个想法,那就是请外公或者梁思申给予小雷家短期资金支持,但他自己心里都已经感觉这个想法不现实,支援的数目太大,祖孙两个肯定会算一笔风险账。这不,梁思申一给就是三点,每一点都是切中雷霆的要害。说得通俗点,没倒下之前的雷霆,根本没有注资价值,祖孙虽各有表述,可都直指其中最大障碍竟是雷东宝。

  宋运辉作为一个多年从事企业管理的人员,心里也知道今天的雷霆浮肿虚胖,这个时间砸钱进去的人是傻瓜,但是他一方面希望着雷东宝或许又有神来一笔,一方面心里割舍不下那块他姐姐幸福过的土地,他心里有些不愿想不敢想,甚至还不愿听取梁思申理智的分析,反而失去果断。可是他又怎能果断?难道打电话去让雷东宝退位?他可记得清楚呢,雷东宝早说过,雷霆是他雷东宝的。

  梁思申难得见宋运辉优柔寡断,也不打扰,拔了锦云里所有电话插头,领可可上去睡觉。她也烦着呢,刚才梁大舅舅跟她明人不说暗话,指示梁大那边的烂摊子必须处理好,否则影响全家,包括宋运辉的政治前途。被梁大舅舅这一提醒,她才想到宋运辉刚才表态她会帮忙并不是敷衍。她才想到即使宋运辉不受牵连,也会被梁大舅舅迁怒,话都说出来了,还能做不出来?相比之下,她真觉得雷东宝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雷霆那边只要雷东宝肯退,谁也不可能抹平小雷家村上面的集体资产,死样活气地总能撑着不倒。而她这边……天哪,还都拿她这个吃过几年洋墨水的当救世主呢。可那摊子有那么容易救的吗?她脑袋乱哄哄的,现在唯一希望今天能睡着,明天睁开眼睛是个大晴天,什么事情都已经结束。她没跟宋运辉说,一则丈夫正被雷东宝的事儿纠缠,一则……她想到宋运辉越过她跟梁家亲戚的那么多联系,他还能有什么态度?她不敢让他表态,那是让他难堪,也是让自己难堪。她忽然发觉很多事都没意思,爸爸那样,妈妈那样,丈夫也那样。她想到外公的官僚论,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朦胧之中,她无法不得出最后结论,她依然得保护他们。她得想方设法地堕落,与梁大同流合污,让梁大脱罪,而且她似乎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二天一起早饭,梁思申实在独自承受不住压力,忍不住冒出一句:“举报呢?”

  外公一脸“怜惜”地看着外孙女,“关切”地问:“你几岁?你确信你精神正常?”

  梁思申顿时泄气,都不用再看宋运辉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很傻很天真,或者说是狗急跳墙,那么,摆在她眼前的路有且只有一条了。她默默地做着咖啡,两眼不时看向一起床就动个不停的可可,大约只有那么小的孩子,才可以一切言行完全发自内心。她做完咖啡,反常地拿一杯上楼去,并叮嘱大家别打扰她。宋运辉没阻拦,但看着梁思申上去,总觉得她似乎是踩在荨麻路上,步步荆棘。外公瘪着嘴看外孙女消失在楼梯上,良久没有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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