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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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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7) 宋运辉没有想到,东海厂新书记邵书记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赶在新年前履新。宋运辉几乎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也一点预备都没有,全不设防地迎接邵书记的空降。 宋运辉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关起门思考良久,才通知小车班接机,通知党办负责人过来谈话。他没让用他的车,他的车目前是全厂最好的,按行政级别来说,他应该把车礼让给邵书记,但他就是不。他不由想到已经陪韦春红回家的雷东宝,雷东宝说,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他绝不放手。这一刻,宋运辉相当能够体会雷东宝的心情。 他对进门的党办负责人直接下了两道指令,一道是把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安排在党办旁边;第二道是让党办负责人清楚记录,每天都是些什么人进进出出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没有废话,更没有场面话,没有比如要下面好好配合新来书记适应环境等套话。他不误导某些头脑不清楚的人,他要的就是立场鲜明。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发出类似指令,等接受指令的人走后,他未免提心吊胆。会不会有人正义得看不过眼,向上举报或者向直接关系人邵书记反映他的独裁霸道?他想,谁要是去做这种事的话,肯定得掂量掂量前途,掂量掂量他宋运辉的承受力。但万一有正义人士呢?宋运辉多少有些观望。因此,他先只给最直接接触邵书记的党办人员指令,其余则是准备边打边看。 然后,邵书记来了。邵书记想立刻开会,宋运辉让先安排生活,安排办公室。宋运辉看到,党办的人都应该是收到信息了,做事比较有分寸。一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才开了一个高层会议,欢迎邵书记到来。在会议上,宋运辉并没有表现出热情,但也没表现出不热情。他相信,他这样的态度,足以让所有与会的人明白他的态度:一个在迎新会议上连作假都不肯的人,怎么可能是有心欢迎的人? 但是,所有的程序,宋运辉还是一丝不苟地走一遍的。欢迎会后,他率领高层在厂招待所开欢迎宴会。他反正是出了名的不会喝酒,而今天,他更是滴酒不沾,连面前酒杯里倒一些酒都不干。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欢迎宴会开得疏远而规矩,也是一丝不苟。桌面温度却如门外的腊月天。 他不怕邵书记不知道,宋运辉相信邵书记肯定早有打硬仗的准备,要不怎么可能突然袭击,春节之前就空降东海?既然邵书记是有备而来,他就没必要客气,直截了当摆开阵脚:他压根儿就没想与邵书记和平共处。 第二天,风平浪静。只要邵书记不走出办公室,没有一个高层人员主动上去跟邵书记接触。但有中层的去了,根据党办负责人于下午三点拿给宋运辉的记录,宋运辉当即一个个电话打出去,越级要求这些人来办公室见他。这些中层来了,无一例外地看到宋运辉墨黑的脸,以及差不多的提问:“去干什么?”“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他的问话一句不带命令或者阻止,但是去过他办公室的人,各个心头有了个谱。这谱儿,悄悄地在全厂传开了,都知道,宋厂长不喜欢有人的立场表现得哪怕有丝毫的含糊。 因此,邵书记门口立刻门庭冷落车马稀。即便是邵书记主动出击找人说话,人们都能避则避,唯恐一个不小心传到宋厂长耳朵里,被宋厂长找去训话。宋运辉的立场是如此之明确,众人的态度便也是明确地一边倒,起码,在春节前都是如此,直到春节临近,邵书记怏怏打包回北京过节。 抗拒活动至此告一段落。宋运辉不管这叫软性抗议,还是硬性抗议,总之他的表态谁都听着,竟然真的没有正义的群众公开跳出来给邵书记以支持,至于背后是不是有谁找邵书记表决心,宋运辉暂时不知道,也管不了,但而今有这坚壁清野的态度就行了。最有意思的是,上面也没有电话来关心一下他对邵书记的隔离。 宋运辉考虑,这究竟是侥幸,还是人情世情果真如此。他想,春节前的时间毕竟短暂,春节后才是来日方长,邵书记既然扎根在东海,而且是积极而急切地扎根进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春节后才是真正的较量。只是,春节前这一试探性交手,宋运辉心中略微有了底。他想到当年在金州一手遮天的水书记。水书记当年都没如此隔绝费厂长与刘总工,这或许有实际原因存在,但宋运辉觉得,在他的东海,简直没有理由不施行绝对隔离。这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无论被以何种方式插入,那都是他的溃败。 §1994年(8) 春节前几天,不少人向他送来年货,其中也包括杨巡,宋运辉让杨巡直接把年货转交陶医生。他自己没出面,不便再去医院给陶医生制造麻烦,而杨巡去则无所谓,相信谁都不会把陶医生与年轻的杨巡联系在一起。杨巡虽然尽心尽职地把年货转送到陶医生手中,而且还帮陶医生送回家里,可是他心里意识到一个最大区别,宋运辉都没见他一面,这说明了什么?谁都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是他的依靠。杨巡都没在弟弟妹妹们面前遮掩他的黑脸。他只休息了除夕和初一,初二便率领弟妹们走进空旷无人的商场工地,清理巨幅玻璃。 春节的时候,宋运辉则是带着一家老小回去老家,看看老屋。自有雷东宝叫人清理出老屋,窗明几净地等待他们回来。宋运辉回去更主要的目的是要带女儿见见程开颜。他当初就是因为考虑到程开颜再回金州幼儿园的话,会有暑假寒假,如此漫长的假期,难保程开颜杀奔东海看女儿,因此他让闵厂长把程开颜塞进运销处,程开颜认识他的时候所待的位子。十来年风风雨雨,她倒是始终如一,最后坚守到同一岗位,对这一清闲又有油水的安排,当时老程表示认可。 初一的早上,宋家门庭若市,好多人过来拜年,放在桌上的两斤水果糖竟全部吃完。宋运辉整个早上微笑着听那些人与爸妈扯亲戚关系,心里则早有不耐烦。可是他只能微笑着,否则会被那些以前从不见上门的什么亲戚宣传为势利小人。直到中午,那些人才散去,但留下不少邀请,邀请他们一家参加谁谁谁谁的婚礼,这都被宋运辉一口拒绝了,他说很快就回,没时间。中饭之后,他获得父母默许,去小雷家给雷东宝拜年。 车子才开到可以看见小雷家的地方,宋引就闻到什么臭味,而宋运辉习惯化工气味的鼻子则是到接近村口才闻到。拐进进村的水泥路,只见两旁的香樟树已经枝繁叶茂如华盖,可是宋运辉注意到,这些本该冬天也碧绿的叶子上面都蒙着厚厚的黑灰,看着只觉得脏。而路上也灰,左右的农田也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被风卷起的炮仗纸是鲜红的,只有路过女孩们的衣服是鲜亮的。宋运辉也留意到,路过的人们脸上的笑容鲜亮,看来是发自内心的笑容,看来小雷家缓过气来了。 他的车子才拐进住宿区,便见雷东宝跑着迎出来。宋运辉见了忍不住地笑,这儿果然又成为雷东宝的地盘,他才进村,鸡毛信就不知以何种方式将消息传递给雷东宝。宋引已经认识雷东宝。宋运辉总觉得宋引像程家人,可雷东宝却慧眼识英雄,认准宋引十足像煞宋运萍。因此雷东宝对宋引非常宠爱,而宋引只喜欢雷东宝刺猬似的下巴。 宋运辉抱出不肯走下灰灰脏地的宋引,左右一看,连原本白粉墙面都是灰黑,屋顶早已失了颜色。宋运辉心想,也不知是哪儿的灰,估计与小雷家的发展有关。雷东宝早不容宋运辉多想,嚷嚷着说上话了。后面韦春红也迎了出来,她脸色不好,可这么几天在家休养下来,人却滋润了不少。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雷东宝:“怎么这么灰?又上马什么项目了?” 雷东宝笑道:“这下你不懂了吧。这是熔铜的炉子烧出来的灰。” 宋运辉奇道:“赶紧让你们工程师查查燃烧器,别又燃烧不完全。” 雷东宝还是笑:“不是就不是,烧重油的烟全进烟囱了,现在他们本事好得几乎不见黑烟,连灰烟都不常见。这些灰都是化铜水化出来的烟,除不去的,老工程师说国有铜厂也都一样,哪家做黄铜的厂子都是墨墨黑。没啥,开春下场雨全没了,现在这天气不下雪了,要不起不了灰。” 宋运辉疑惑地问:“还有这臭气呢?还是电缆厂的?” “你看你看,又来了。不就是些臭气吗?你看村里养的猪养的王八,哪只闻了臭气死掉?又没事,你就是太小心,国有老大哥的臭脾气。那些投资人不是投资到隔壁村了吗?我们每天放臭气过去,恶心死他们。呵呵。进来里面坐。” 宋运辉跟着雷东宝进去,眼中忽然看到一个人,很是眼熟,却又似陌生。他想了一下才想到,这是才四十多岁的雷士根,没想到会老成这样。宋运辉心下感慨,对着冲他招呼的士根也是笑笑,但是没主动上去握手,跟着雷东宝越过士根,走进雷东宝家。有了女主人的家果然有所不同,起码家具将屋子塞满,不是过去的家徒四壁了。 雷东宝和接着跟进来的红伟、正明,以及其他三个宋运辉以前不认识的年轻人,与宋运辉商量如何应对省电缆与外商合资的大事。宋运辉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有数,想到萧然与日方的合资,日方输入关键设备后,市一机的产品果然性能大增,走出了国门。但是雷东宝也有问题,如果把省电缆的合资比作市一机的合资,那么他们雷霆公司有什么资本可以与人家那么高的技术竞争?连市一机通过合资都拿不到真正的核心技术,那么他们雷霆公司又能从哪儿获取关键的先进的可以打倒合资厂的技术? 正明和其他三个显然是懂技术的年轻人都说,他们经过考察市场,都感觉那些国外进口的高级线缆不是目前国产设备生产得出来的,要不然国家也不会花大笔外汇从国外购买。大家都说,现在的路看来只有两条,要么花大钱从国外引进能生产高级成品的生产线,要么只有认准国内市场,持续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可是,前者说说容易,真要进口的话,却是哪来那么多的外汇? 等宋运辉让雷东宝领着参观小雷家一遭,开车领着宋引回家,心里已经基本肯定,雷东宝唯一可行的是实施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的战略。首先,他们乡镇企业毕竟融资不易,不靠政府的话,哪来资金引进国外先进设备?其次,讨论了那么半天,都没听见他们说一句如何提高技术研发的投入。而后者,现在却是东海孜孜以求的大方向。 但看来雷东宝的扩大生产是有的放矢,是经过周密研究计算的。他们准备放弃过去最早的那套设备,因为那套设备入门门槛极低,四周个体作坊似的小电缆厂用的大多是这种技术简单容易上手、投资又不算高的设备,他们雷霆以正规化工厂的操作,成本显然是无法同周围那些作坊相比,不如放弃卖掉,得来的钱添置高价新设备。宋运辉从雷东宝他们的规划计算中,看到他们的发展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已经走出盲目,摆脱许多乡镇企业盲目上马跟风上马的旧路,正在渐渐从市场中走向成熟。但那才只是正规化的开始。 初三的时候,宋运辉无可避免地来到金州。 金州的生活区已经有所变样,最远处围出一片别墅用地,造起几幢漂亮的小别墅,是总厂级别领导的家。闵厂长自然是搬了进去,水书记虽然是已经退休的领导干部,可也意外地搬进别墅去,程父没轮到,依然住在旧楼。 来前,宋运辉已经跟闵厂长约定,他初三到闵厂长家歇脚。他不打算去前岳父家,在前岳父一家人面前把女儿交出,领受一顿可能的责骂。他只能选择先到闵厂长家,然后一个电话通知程开颜来领人。他甚至想不打这个电话,委托闵厂长帮打。他知道这样的行为肯定招致骂名,但是又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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