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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1983年(12)

  宋运辉先去车间打招呼,向考勤员确认自己结束出差。但还没等他走出办公室,车间副主任过来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外面太阳底下,告诉他刘总工找他,让他一回来就立刻过去一趟。宋运辉答应,骑车赶去总厂办公楼,但他直接进了水书记的办公室。

  水书记办公室开着门,看进去水书记正伏案而书。宋运辉敲门,水书记抬头,脸上露出笑容,拿手掌勾勾叫宋运辉进去,靠到椅背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看得宋运辉目瞪口呆,这是书记的风范吗?

  水书记却若无其事地又坐直了,精神焕发地对宋运辉道:“年轻人体质好,下火车不用休息一下就上班。你的草稿,小徐已经跟我说了,我不用看,也不看,完全相信小徐和你。你跟我说说,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宋运辉从书包里拿出稿纸的手僵在半空:“可是,水书记,内容已经与北京时候有很大不同,您看一下才好最后定夺啊。”

  水书记摆摆手,道:“你看过《史记》没有?”

  宋运辉摇头:“没看,我文学、历史方面很差。”

  水书记起身,打开文件柜,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翻了几页,找到他想找的,指着其中一段要宋运辉看。宋运辉一看,是古文。

  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

  宋运辉看得磕磕绊绊,却也能大致明白意思,又前后看了一遍,想了好久,才道:“谢谢水书记信任,可责任太重,我心里没底。”

  水书记将书合上,推心置腹地道:“我不是搞技术的,你给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我已经看了小徐传给我的框架,大方向就是这样,没什么需要改变的,不用再看。我的任务是管人,是调度人力、物力为一个一个的目标服务。你相当于廷尉、治粟内史,你掌管的是实际工作。大家各司其职。既然你有能力,又做得不错,我放手让你去发挥。你自己也放开了去做,别拘泥于年资,懂吗?”

  宋运辉重重点头,他懂。他想到老徐对他说的话,厂里的知识分子不服水书记,所以,可想而知,水书记得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势力。他就是。这是机会,但这也是逼上梁山。如果他做错,不,他不能做错,他作为水书记的军前大将,出马必须得赢。

  水书记静静看了宋运辉一会儿,对于眼前的年轻人,他属于押宝,但是他到底是信任多年合作融洽的小徐,信任小徐的肯定,小徐对方案的肯定让他重用小宋。但他将手搁到电话机上时,还是叮嘱了一句:“要自信!”看到宋运辉又重重点头,他才拿起电话,打给总厂办公室主任:“立刻通知开会。与会人员总厂、各分厂厂长、书记、总工、生技处、整顿办,会议议程讨论确定设备整改方案,下午四点,大会议室。”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水书记放下电话,瞠目结舌。这就开会?这就磨刀上阵?这么快?

  如此急促,如此重任,却令年轻的宋运辉兴奋得跃跃欲试。这就是速度,这就是做事!比之刘总工那边地下党似的接触,这种速度才让人痛快。

  水书记一手还是捏着电话,眼睛看看手表,道:“你先去会议室,再复习一下。”

  宋运辉想到水书记肯定还要打几个重要联络电话,他不便旁听。虽然他清楚自己对资料上的数据一清二楚,不需要再复习,但没解释什么,告辞出门,顺手将门带上。水书记看着宋运辉带上门这个细节动作,不由想起昨天与小徐通的电话,他最欣赏,曾经想培养为接班人的小徐说,这孩子有心机,有野心,但好在尚且稚嫩,比较忠厚,做人、做事颇有原则。水书记心说,这就好,他才不要忠厚老实得像头牛的人,他自有办法克制这小孩子的野心心机。

  宋运辉去会议室路上一路告诉自己,他只为工作,他想做事,他不是搞派系。进会议室后没东张西望,自己低头闭目沉思,重点考虑如何反对FRC技术。

  过会儿,有人碰他手臂,他条件反射似的识相地将搁在把手上的手臂放下,却听旁边传来“扑哧”一笑,他抬头,却见是虞山卿。对虞山卿,他以前视作竞争对手,现在有点不齿。但还是笑笑道:“终于见到熟人。”

  虞山卿往宋运辉脸上看了看,笑道:“这么憔悴,可打瞌睡也别打到领导眼皮子底下来啊。”

  “刚下火车,一路没睡好。”

  虞山卿了然地笑笑,道:“听说要把你调进整顿办。你看,今天预先就让你参加会议了。”见宋运辉眨巴着眼全不知情,虞山卿笑道,“算了,这是后话,不提。三天前动力车间差点出事,你知道吗?当时压力急速上升,安全阀差点起跳。”

  宋运辉学过一车间的调度,作为分厂心脏的调度,自然对其他车间的大致情况有所了解,闻言惊道:“全厂领导都得扑过去啊。”

  “你说对了。”虞山卿舒服地靠着椅背神秘地笑,“现场内行外行一目了然,有人就出了洋相,工人上下议论纷纷。”

  “没听说。”不知怎的,宋运辉立即想到,那个出洋相的领导可能是水书记。但他不问,他不很喜欢背后说人是非,即使不是水书记他也不会问,再说是问虞山卿。他对虞山卿的为人不很肯定,很担心什么话到了虞山卿耳朵里,得被断章取义地散发出去。他学着水书记伸了个懒腰,但不敢伸大了,只轻轻打个哈欠。“你吉他弹得真好,我什么乐器都不会。”

  虞山卿惊愕,不知道宋运辉是有意还是无意扯开话题,他不由自主回了一句:“这算什么,业余爱好而已。”又想到一件事,轻问,“前几天你不在时候,来了个据说是你好朋友的小姑娘,你还有那么小的好朋友?”

  “有,梁思申,才初中呢。我三年没见她,回寝室看到她留在我桌上的信,悔得不得了。怎么,你见过?小姑娘长大了没?”

  虞山卿笑道:“你确实得悔。什么叫长大没有,长得太好了,虽然五官不是最出色,可整个人气质一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州粉黛无颜色啊。”

  宋运辉不无得意地道:“那是必然的,梧桐树上落凤凰,不是我们金州水土能比。”

  这时刘总工进来,坐下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这边。费厂长也进来,也是往这边看了看。宋运辉了然,一车间副主任肯定已经通知到刘总工,他既然没第一个去见刘总工,接下来会遭受什么,他已经有所准备。但他庆幸他面对的是刘总工和费厂长,若是面对的是刚走进来的水书记的话,估计水书记会眼睛一扫,喝一声宋运辉出去,将他置于尴尬境地。好在知识分子不会这么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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