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米 > 山楂树之恋Ⅱ | 上页 下页
九四


  杨红没有再勉强海燕送她,她自己坐校车到DOWNTOWN,然后走到Peter家。他窗口没亮灯,但能听见《梁祝》的音乐,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夜里,Peter一身素白,站在夜色中说过的话:“连死亡都能超越,还有什么不能超越?”。她想起他那时坚持要她买那个带体检的计划,想起他说他要去学医,想起他听《天鹅》时的悲怆,说希望生命也能象音乐一样Repeatoverandoveragain,想起自己问他是不是不肯离婚时,他突变的脸色。其实一切都指向这个事实,早就应该看出他的痛苦了,但自己没有用心去体会。

  她有点悲哀地想,也许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没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伤痛,没有看见一个灵魂正在自己身边苦苦挣扎,想从命运的魔掌、社会的枷锁、心灵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但她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只忙碌在自己的烦恼之中,至少海燕和Peter可以看出她的烦恼,看出她活得很累,愿意拿出时间来开解她,帮助她。也许,如果自己不是那样专注于自己的烦恼,就可以多一点时间多一点心情去关心别人。或者说当你关心别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忘记自己的烦恼。

  杨红轻轻敲了敲门,听到Peter有点沙哑的声音:“Come on in.”看见是杨红,Peter有点吃惊,但没说什么。

  杨红本来准备了一套理由,想了想,何必那么鬼鬼祟祟的?来看看他,安慰他一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说:“听海燕说了Melody的事,来看看你。”

  Peter清清嗓子,说:“其实不用的,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海燕送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坐校车来的。”

  “校车只到DOWNTOWN,你从DOWNTOWN走过来的?那得走半小时呢。”Peter眯缝着眼问。

  杨红撒个谎说刚好有个朋友到这一带来,让他带了一段。

  Peter站起身,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刚才在屋子里抽了很多烟,现在空气很不好。”说完,就打开所有的窗子,率先往外面走去。

  杨红跟着Peter走到外面,觉得他有点象梦游一般,只默不作声地走,不说到哪里,也不问她话。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过一个教堂,走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铁路上,杨红从来不知道这块还有铁路,又想打破沉默,就问:“这里还有火车?”

  “都是货车。白天一般没有车过,现在这个时候,会有车开过。当心一点,有车过来,就早早地走到路轨外面去。走到那边桥上的时候,如果有车来,可以站在两边的安全箱里,就是那种铁栏杆做的BOX。”

  走到桥上后,杨红看见了那些安全箱,桥栏杆弯出去,弄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供行人躲避火车用,大小刚好够站一个大个子美国人。两个人在铁轨上默默地走了一会。杨红说:“讲讲Melody吧,讲出来是不是会好一点?”

  “没什么,”Peter固执地说,“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杨红想,既然他不想说话,那还是陪他沉默比较好。她知道Peter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两个人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这一点,好像美国人比中国人更注意,老美跟你出去办事,路上一般都会找点什么谈谈,哪怕是谈天气,也不会跟你走一路而不说话。

  Peter是个很能侃的人,而且侃起来头头是道,幽默风趣,每句话都令你回味,令你深思。杨红曾认为爱侃的人是浅薄的,因为雄辩是银,沉默是金。但Peter和海燕使她改变了这种看法。是金还是银,不在于你说不说,说多少,而在于你说话的内容。你说的是废话,那么你一天只说一句还是废话。如果你说的是真理,那么你一天说一万句还是金。是金还是银,也看在什么场合,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是金;该雄辩的时候,雄辩是金。

  如果连Peter这样能侃的人都不说话了,气氛就很严肃很沉重了,可以想像他心里有多沉重。Melody去世两年了,如果算上她生病的那段时间,那Peter可能已经在痛苦之中生活了三、四年了。应该说他还是很振作的,平时从来不见他把痛苦摆在脸上,他嘻笑打趣,油嘴滑舌,是在尽力不让他的悲伤弥漫到他身边的空间去,尽力不让他自己的忧愁影响周围的人。不知道他晚上回到家里,取下欢乐的面具时,又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听着In the Arms of an Angel的音乐,想象自己是在ANGEL的怀抱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走了一段铁路,Peter就走下路轨,往一个湖边走去。来到湖边,Peter指指一棵大树,说:“我们在树下坐一会吧。”两个人在湖边坐下,又有很长时间没说话。Peter望着湖水发愣,杨红坐在他侧面,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湖水,不知他在转什么念头,很想挨近他,握住他的手,或者抱住他,让他接着这个世界的人气,但她有点不敢,怕惊醒了他的回忆。

  夜幕完全降临了,杨红有点看不清Peter脸上的表情了。Peter打破沉默说:“以前Melody到A城来看我的时候,我们都会到这里来,那边有个网球场,我们打一会网球,就到这个湖边来,坐在这棵树下,她喜欢躺在我怀里,看晚上的星空,讲她小时候的事,她的梦,她对未来的打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静谧的时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样。”

  “这里的确很美。”

  “Melody很想要孩子,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刚开始以为是因为两地分居,就没有在意。后来她想小孩想得很着急了,我们才去医院检查。结果——,如果早点查出来——,她是不会——。总以为人年青的时候是不会跟医院有什么关系的,Melody平时连感冒都很少生,我从来没有想到督促她去做体检。其实女人的这些癌都是可以治愈的,只要发现得早……”

  Peter抬头望着夜空,有一阵没说话,杨红觉得他是掩盖他的泪,也找不出话来安慰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Peter才说:“Melody是一个很爱美的人,也很在意她在我心目中的形像,总说女人不经老,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总在担心等她老去的时候,我还不老。她总是说她愿意在衰老到来之前就死去,那样她在我心目中就永远是年轻的。我那时应该同意跟她离婚的,那样她就不会一定要留下一个卵巢不肯全切了,那她到今天还活着。离了婚,我也会一直等在那里的,等到她生命保住了,我可以用一生来说服她跟我复婚,只要生命还在,什么都是可能的,我为什么想不到这一点呢?”

  “你这就是不了解女人了。她提出离婚,是因为不想拖累你,她心里是舍不得离婚的。”杨红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女人在这种时候,都想试探一下丈夫,看他们到底爱不爱她们,爱得有多深。如果你那时同意离婚,那你就是杀了她了,她对你的爱情灰了心,可能一侧都懒得切,只求速死。你在那种时候离开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种事情是千万做不得的。”

  Peter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她:“女人这样想?那不同意离婚是对的?可是我应该说服她把两个都切掉,但我说不服她,自己也心存侥幸。”

  “听海燕讲,当时有的医生也认为可以先切一个的呢,连医生都没法确定的事,你怎么能预先知道呢?”

  “我应该说服她的,不管医生说什么,我应该说服她的,Melody不是医生的WIFE,是我的WIFE,医生可以冒这个险,我不应该冒这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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