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米 > 山楂树之恋Ⅱ | 上页 下页
四〇


  周宁也陪着她流泪:“我愿意这样吗?我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我愿意活得这么没骨气,没脸面吗?明明知道你的心已经跑了,还舍不得松手,还要低三下四地求你不要离开我,明知道我越爱你,越求你,你越瞧不起我,我还是要求你,我有一点办法我会这样吗?”

  周宁狠狠地换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说:“这几天,我从早到晚都在想这件事,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高尚地走到一边去,让你们无牵无挂地在一起。我也想这样做,想在你心中留个好印象,想叫你一辈子感激我,但我做不到。凭什么我就该走到一边去?凭什么你跟他在一起就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

  杨红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在这种时候究竟能说什么。

  周宁捧起杨红的头,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是谁,如果他不想受苦,他就不要跟一个他爱的人结婚。你看一看我,你就知道,如果你爱他,你就不要跟他,你跟了他,没有好日子过的,永远担心他离开你,只怕你有眼睛哭瞎的那一天。你跟一个你爱的人结婚,就会是我这样的下场,爱得没骨气,没脸面,被自己所爱的人耻笑。他这样的人,总会有女人为他动心、跑上门来送给他的,你不能担保他永远不会看上别的女人。但他这一生,只能爱一个女人,只能救一个女人,就有无数个女人为他痛苦,其实如果我把他杀了,也算为你们女人除害。”

  ***

  好在这种尴尬的生活没过几天就结束了,因为E市中专九月初开学,那边派了一辆中巴来接周宁。周宁什么也不肯拿,只用他那个樟木箱子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就算是全部行头了。临走前,周宁又叫杨红起一个毒誓,保证不会跟“他”来往。

  杨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不敢拿父母的生命当儿戏,只闪烁其词地说:“要做的人,起了誓也没用;不做的人,也用不着起誓。”

  周宁也不再逼她,只说:“你们两个有来往,我总会知道的。我知道了,就不会放过他。还是那句话,你要跟他在一起,容易,告诉我一声,我自行了断。”说完这句,就赴刑场一般,大义凛然地下楼坐车去了。

  周宁走了,杨红就觉得轻松多了。这几天,周宁人盯人的战术把她搞得筋疲力尽,觉得这“如胶似漆”四个字是很有对象性的,如果来自于一个你不想跟他如胶似漆的人,其感觉跟“失去自由”没什么两样。她想,前一段时间,自己想跟周宁如胶似漆,恐怕那时候周宁的感觉就是这样,觉得是被妻子盯了梢了。看来这如胶似漆非得是来自心心相印的双方,不然就是折磨。

  杨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陈大龄。陈大龄这些天没给她打电话来,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打过来不方便。陈大龄可能怕周宁在家,而且这边又是传呼电话,刘伯在楼下吆喝一声,抵得过半个高音喇叭。

  杨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跟周宁离了婚去跟陈大龄生活在一起?那周宁会不会真的去把陈大龄杀了?看他那晚的表现,似乎只是虚张声势。但现在他这些话,象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更令人害怕。一个性格暴烈的人有了道义在那里支持,就很可怕了,因为他不管干了什么可怕的事,都不会觉得内疚,以为他是在为民除害。或者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从楼顶上跳下去,那自己这一生,还能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吗?

  那就跟周宁一起,把陈大龄忘了?杨红相信陈大龄不会做出偏激的事,但像他那样的人,可能会永远无法把这段情从心底抹去。周宁这样的人,激动起来跳得很高,但落下去也快。而陈大龄这样的人,心是不容易被激动起来的,但一旦激动起来了,恐怕也不容易平静下去,可能会永远在心口隐隐作痛。陈大龄会不会为了这事,一辈子不结婚了?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生,真的是生不如死。

  杨红知道自己是永远不会忘掉这段情的。陈大龄的魅力,的确是来自他的人格,来自他对爱情执着专一的追求,他对女人的关爱同情和照顾,他对受苦受难的人们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和他那种平易超脱的物欲。他的长相和才华只是命运赐给他的外在魅力,没有那些,她还是要被吸引的。而光有外在,她倒并不一定会被吸引。她开始被他吸引,是在她从毛姐嘴里听到他爱的宣言的那一天,并不是在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周宁说得不错,即使他有了妻子,也还会有很多女人被他吸引的,有的可能会不顾死活,走上前来向他表达,但大多数都不会,因为那只是女人对真善美的东西的一种天生的热爱,不一定要据为己有的。

  杨红想,从前没有陈大龄的时候,自己还可以认命,平静地面对周宁的淫诗性情。现在已经知道世界上实际上还是有情诗一般的男人的,那自己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了命,跟周宁过一辈子?

  想到这些,杨红就免不了要审视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有我,周宁和陈大龄可能会是很好的朋友,因为他们两个实际上是互相欣赏的,欣赏的原因就是对方那种英雄救美的骑士风度。陈大龄称周宁是真汉子,因为周宁不为难自己的女人,只找那男人算帐。周宁称陈大龄是真君子,是因为陈大龄危难关头,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杨红甚至想,即便这个夹杂在中间的女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别的什么女人,他们两个还是会如此这般的,因为这是由他们的性格决定的。在这一点上,她真的是比不出谁高谁低。

  杨红没想到陈大龄一生逃避的那种“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情,偏偏被自己遇到了,看来人生最伤心的,真的是莫过于“恨不相逢未嫁时”。早听说过这句话,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用这一个“恨”字。这一番恨,贯穿全身,弥漫脑海,铭心刻骨。不知道究竟是恨谁,好像谁都恨,恨周宁太汉子,要把他的命拴在她身上;恨陈大龄太君子,不来带着她远走高飞;恨机遇,恨缘分,恨命运,最恨的还是自己,结婚的决定是你自己做的,没有谁逼你。但不跟周宁结婚就不会住进这青年教师宿舍,不住进这里又怎么可能遇到陈大龄呢?这好像又搞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无人能答了。

  杨红想起周宁的警告:不要嫁一个你爱的人,因为你爱他,你就会担心失去他。但杨红觉得光是这一点担心,不足以吓得她打退堂鼓,人不能因噎废食。爱陈大龄,并不是因为想到过能跟他白头到老才爱的。爱了,就爱了,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想过今后,爱是不知不觉之间就发生的事情。白头到老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白头到老有意义,是因为跟你白头到老的人是一个你爱的人。跟一个你爱的人生活一天,也好过跟一个你不爱的人白头到老。陈大龄或许会沉醉于自己拉琴下棋而冷落我,但我愿意,我愿意就守在旁边,听他拉,看他下。陈大龄或许会爱上别的人,但我不会怪他,怪只怪我自己的吸引力不够大不够长久。

  周宁说他的爱超过陈大龄的爱,虽然初一听,让杨红觉得有道理,细细地想,其实两种不同的爱是无法比较多少的。周宁的爱激烈似火,象瞬间可发的山火,烧起来,你无处藏身,离近一点,都会被烤焦。但这场火很快就可以熄灭,把你丢在冰天雪地里,要等到夏天才有可能再来一场山火。陈大龄的爱,柔情似水,象浩瀚无边的大海,静静的,深深的,海浪奏出的音乐使你被吸引,被召唤,你不知不觉地就走了进去,而你一旦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

  火的爱和水的爱,怎么能比得出谁多谁少呢?

  周宁的爱,是情者的爱,只要是为情,可以不管不顾,为了能得到自己向往的爱、能保住这份爱,就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是毁灭他人,或毁灭自己,也在所不辞。陈大龄的爱是智者的爱,他会考虑自己的爱对人对己会带来什么后果,如果自己的爱只能给所爱的人带来痛苦,他可以克制自己,放弃这份爱。

  情者的爱和智者的爱,怎么能比得出谁多谁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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