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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点左右,为了使那些想睡觉的人们可以安然入睡,她们头上的车厢顶灯熄灭了,这时候,她们已经成了相当要好的老朋友。她们已经以“帕特里斯”和“海伦”相称;可以想见,这是帕特里斯促成的。在旅途这种如暖房般的温暖气氛里,友谊之花足可迅速开放。有时,在几小时的时间里,它便可以到达盛开期。接着,由于旅行者不可避免地总要分手,这朵花在短暂的开放之后,就会同样突然地凋谢。假如分手很长时间以后,这朵花依然盛开不谢,那可是相当少见的事。在船上或是在火车上,人们相互间很少有沉默寡言的,原因就在于此,他们无须多久便互相信任,把自己的一切全盘相告;他们决不会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再次相遇,也就用不着担心对方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不管是褒是贬。
  安在每个座席边上的一盏盏有灯罩的窗灯都是可以随意开关的,尽管这时大部分的灯都还亮着,可车厢要比先前安静,呈现出一片昏暗迷蒙的气氛,有些旅客已经打起了盹。帕特里斯的丈夫坐在旅行包上,用帽子这着脸,没了动静,旅行包放回了他原先的座位边上,他的两条腿交叉着搁在前面的座位席顶上,看上去搁得不很牢靠。不过,从帽子里不时传出的响亮的鼾声来判断,他这么坐着还是挺舒服的,一小时前他就已经完全不参与她们的谈话了,不过,不客气地说,由于男人在女人间的谈话中所应起的重要作用,他并没放过她们的全部谈话。
  帕特里斯始终保持着警觉的状态,她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们身后十分昏暗的过道远端的那扇门,眼光十分警惕,毫不松懈。为做到这点,她一直笔直地反向跪在位子上,警觉地向座席背后望去。这是一种多少有点别扭的姿势,不过,这对她尽兴地进行谈话毫无影响,谈话还是像先前一样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进行着。而由于她这么挺高了身子,她所坐的座席背,连同她占有的那部分,大都便空了出来让别人得益了。不过好在有两个事实决定了这个座位上的乘客没能从中得到好处,那就是这两位乘客都是男人,而且这时他们全都睡着了。
  一道反射过来的灯光突然照在了她一直在注视着的那扇光滑的镀铬车厢门上。
  “她刚出来,”她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只发出一阵嘶嘶声,伴随着一阵激动的身子扭动、转身,她已下了座位,仿佛这是件性命攸关的事,得立即去做似的。“快点!赶紧!我们的机会来了。快过去。别让其他人抢在我们前面。过去三个位子那儿有一个胖女人正带着她的东西一点一点挪过去呢。如果让她先到那儿,我们可就栽了!”她相当激动(在她眼中,似乎生活中的每件事都是十分有趣,令人激动的),因了这种激动的情绪,她甚至推了自己的同座一下,敦促她:“快跑!去帮我们把住那扇门。说不定她看见你在那儿后,会改变主意呢。”
  接着,她立刻毫不客气地、没良心地在她的丈夫身上乱捅,让他清醒过来。
  “快!休!快拿起小提箱!要不就没机会了。就在那儿,傻瓜。就在上面的行李架上——”
  “没问题,别急,”还是昏昏欲睡的休嘟哝道,他的双眼依然还罩在他的帽檐底下。“老是谈啊,谈啊,嘟嘟嘟,嘟嘟嘟,谈个没完。女人生来就爱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
  “可男人只要不催促他的话,他生来就是慢慢吞吞的。”
  他总算把帽子重又戴正。“现在你又要我干什么?你自己已经把它拿下来了。”
  “哼,把你的一双大脚挪开,让我们过去!你把路全给堵住——”
  他像拉起吊桥一样,曲起两腿靠近身子,用手抱紧它们,等她们出去以后,又把两腿重新伸直。
  “你们这么匆匆忙忙到哪儿去啊?”他傻乎乎地问道。
  “瞧,这人不就是蠢么?”帕特里斯对她的同伴说。
  她们两人几乎是顺着过道奔了过去,根本无暇再去跟他细说分明。
  “他自有三十六计,可在紧急情况下,它们根本帮不了我一点忙,”途中她抱怨着,一边扭动门把手。
  他已经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她们,全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接着他“哦”了一声,这时,即便不说她们引起的这阵骚乱,他也总算明白她们要去干什么了。于是,他又重新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刚才这种由女人的逻辑引发的动乱打断了他的小睡,现在他又要旧梦重续了。
  帕特里斯已在她们身后关上了镀铬的车厢门,同时,还没忘了把门里的锁扣扭动一下,决然地把外人排斥在外。这时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了。我们进来了。占有是法律的核心。我准备把这儿占下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斩钉截铁地宣布道,一边放下了小提箱,打开了箱盖。“如果有人想进来,那就只好让他去等着了。反正这儿的地方也只够两个人呆的。即便如此,也总该是极要好的两个朋友才是。”
  “不过,差不多也只有我们两人这么过来了,”海伦说。
  “哼,还会有人么?”帕特里斯从小提箱里取出一团雪白的面巾纸,分给了朋友一半。
  “住在欧洲的时候,我想死这些东西了。不管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钱,都没法得到它们。我总是问啊问的,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打住了话头,看着同伴。“噢,你没有什么要搓掉的,是吗?喏,给,把这些搽上去;那样你脸上就会有东西要搓掉了。”
  海伦笑了起来。“你真让我觉得好笑,”她以一种赞羡的口吻说道。
  帕特里斯耸起肩膀,顽皮地做了个鬼脸。“这可是我的最后一回尽兴放纵了。从明晚起我可要规规矩矩的了。镇定严肃。”她扮了个鬼脸,同时把指尖放在腹部,俨然是一个拘谨的办事员的模样。
  “噢,是因为要见到你婆家亲戚的缘故,”海伦记起来了。
  “休说他们倒一点不像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模样;我根本都不需要担心什么。不过当然喽,他可能会对他们稍稍有一点偏心。如果他没偏心的话,我倒也不会老把他放在心上了。”
  她在两边脸颊上各涂上了一个玄妙的白色圆圈,然后把它们一点点画开,在此过程中她的嘴一直张得大大的,尽管在完成这种化妆打扮时,根本没必要把嘴张得这么大。
  “来,自己动手吧,”她邀请道。“用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我吃不准它是不是适用于你,不过它很好闻,因此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你告诉我的那些全是真的么?”海伦紧接着问道。“他家的人到现在为止从没见过你吗?我真没法相信。”
  “我发誓,我说假话就去死,他们从来就没瞧见过我一眼。我是在欧洲碰到休的,就像我今天下午跟你说的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结了婚,我们在那儿一直住到现在。我的家人都死了,我靠一笔奖学金生活,我是学音乐的,他在一家政府机构里有一份工作;你知道,就是那种用人名首字母作名称的公司。他家的人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你难道连一张照片也没寄给他们过吗?甚至在结婚后也没寄过吗?”
  “我们甚至从没拍过一张结婚照呢;你该知道如今我们这些年轻人的。乒、乓、砰!我们就结婚了。我有好几回都想要给他们寄张我自己的照片去,可我对自己的照片从没有过一张满意的。你知道,我是怕难为情;我总想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有一回,休甚至在一个摄影师那儿为我安排好了一个照相的时间,可等我看见样片时,我说,‘你要把这种照片寄去的话,我就去死!’这些法国摄影师可真是的!我也知道我总要去见他们的,可这种快照是那么——那么——反正我照的就是这样的照片。于是我最后这么对他说,‘已经等了这么久,我现在再也不想给他们寄照片了。我不寄照片,却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当他们见到我时,就让他们看看活生生的我是什么模样。那样,就免得他们产生一个错误的先入为主的想象,到头来却大失所望。’我也总是检查他所有的信,不让他对我作一点描述。你可以想象得到要不他会怎么去做的。‘蒙娜·丽莎,’半边贝壳里的维纳斯雕像。每当我逮住他在这么写我时,我就会说,‘不,你不能这么做!’然后就把它划掉。那一来,我们就会为此争斗不休,我们两人会满屋子互相追逐,不是我想得到那封信,就是他想从我那儿把信夺回去。”
  有一会儿她变得十分严肃。或者说,至少她看起来想尽力表现得严肃起来。
  “你知道,现在我真有点希望我没那么做,我是说,像这样跟他们玩捉迷藏。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喜欢我吗?万一他们不喜欢呢?万一在他们的想象中我是个跟真实的我完全不同的人呢,还有——”
  她就像电台播放的讽刺小品里的一个小男孩,他编造出一个小妖怪,并胡吹乱侃一通,直到把自己也吓着了才住口。
  “你是怎么让水留在这个东西里的?”她自己把话打断了。她轻轻地敲着洗手脸盆里的那个活塞装置。“每次我想在脸盆里放满水,它总是会打开把水放走。”
  “我想,大概是把它稍稍扭一下,然后把它揿下去。”
  帕特里斯在把手伸进去之前,先褪下了她的结婚戒指。“帮我拿着它,我想洗洗手。我担心一不小心会把它弄丢。在欧洲的时候它滑进了下水道,他们不得不取出整套管子才帮我找到。”
  “这戒指真漂亮,”海伦羡慕地说。
  “可不是嘛,”帕特里斯附和道。“瞧见了吗?上面有我们的名字,刻在一起,就在戒指的里圈。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对不?你帮我把它在手指上戴一会儿,那样才万无一失。”
  “那么做会不会带来坏运气?我是说,你把它脱下了,而我却把它给带上了。”
  帕特里斯自负地一甩头。“我才不可能有坏运气呢,”她宣称道。这话几乎是带着一种挑战的口吻说出的。
  “而我,”海伦沮丧地思忖着,“根本不可能交好运。”
  她好奇地看着这枚戒指顺顺溜溜地慢慢戴到了她的手指根。真奇怪,手指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那是早就该戴在那儿的一样东西,它就该在那儿,可很奇怪,在这以前却一直不在那儿。
  “看来戴着它确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她痛楚地暗自说道。
  火车隆隆地前进着,在她们呆的这个地方,它那不顾一切的吼叫声听起来减轻了许多,只让人有一种不间断的颤动感。
  帕特里斯退后一步,她总算完成了化妆打扮。“唔,这可是我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叹了口气。“明晚这时候我们已经在那儿了,最糟的一刻总会过去的。”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好像有点害怕得发抖的样子。“我真希望他们能喜欢他们所见到的一切。”她紧张地偷眼在镜子里斜睨着自己,仔细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你会一切顺利的,帕特里斯,”海伦神态平静地打消着她的的顾虑。“没人会不喜欢你的。”
  帕特里斯交叉起十个手指,举过头,让她好好看看自己。“休说他们都是些有钱人,”她又信口扯开去。“有时这种情况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她想起了什么,不禁窃笑起来。“我想他们准是那样。我知道他们一定还会把我们回家的路费给我们。我们老是捉襟见肘。我们一向就处于这种境地。不过,我们俩过得可真是快活。我想,只有当你处于捉襟见肘的时候,那才是你唯一找得到乐子的时候,你说对不?”
  “有时候——也不见得如此,”海伦回忆着,不过她没作回答。
  “反正,”她的这位密友唠唠叨叨地说着,“当他们一发觉我怀孕了的时候,事情就糟了!他们不会听任我在那儿生孩子的。事实上,我也不太想那样,休也不想我那样。他们应出生在可爱的美国,你认为是这样的吗?那是你能为他们做的最起码的事。”
  “有时候你也只能为他们做到这点,”海伦讥刺地想着。“就那么回事——也不过一毛七分的事。”
  这时她也已打扮好了。
  帕特里斯怂恿道,“既然我们到了这儿,那就让我们在这儿好好呆上一会,抽上支烟。看来我们不会把其他人关在外面的。如果我们想在车厢里大声聊天的话,人们准会嘘我们的;他们全都想睡觉了。”打火机的小小火苗在镜子里一闪一烁,反射出古铜色的光,并使她们四周的镀铬器具都闪闪发光。她觉得很满足,由衷地叹息了一声。“我最喜欢在睡觉前跟另一个姑娘这样聊聊天。从我上次跟人有过这样的聊天到现在已有很久了。我想那还是我在学校里的事。休说我打心底里是个比女人还女人的人。”她突然停住口,头很好玩地那么一摆,想了一想。“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得去问问他。”
  海伦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想这倒挺不错。我才不想成为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呢。”
  “我也不愿意!”帕特里斯急忙表示赞同。“这总令我想起那么一种女人,满口脏话,从嘴角边往外吐。”
  她们俩一起格格笑了一会儿。不过帕特里斯的思绪实在变得飞快,等她把烟灰弹进废物箱后,她的心思已经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去了。“我在想,等我到了家里之后,我是否还能这么公开抽烟?”她耸耸肩。“噢,是了,在谷仓背后总会有地方的。”
  突然她又想起了她们共同的情况来了。
  “你害怕吗?你明白,就是那种事。”
  海伦用眼神表明了她的认同。
  “我也是。”她沉思地吐了一口烟。“我想所有的人都有点害怕,你说呢?男人不会想到我们会害怕。我必须做的就是瞅着休——”她那对小酒窝显得更深了,看起来真很有趣——“我看得出他也被我们两人吓坏了,这样,在那种时候我就不会显出害怕的样子了。我反而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海伦捉摸着,若能跟什么人谈这类事不知会是怎样的滋味。
  “他们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么?”
  “噢,那当然。他们实在是蠢得可以。你知道,这是第一个孙子女。他们甚至没问过我们是否想回来。‘你们要回来,’就那么回事。”
  她将她手中的烟蒂凑到一个水龙头底下,放出一股很急的细水流将烟蒂熄灭。
  “真好了吗?我们该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吧?”
  她们两人一直在做些琐细小事。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做着种种小事,整个一生都是如此。随后,突然地她们中出了一件大事——那些小事到哪儿去了!它们发生了什么变化?它们怎么样了?
  她把手伸向门上,将小门拴拉开,那是先前她们进来时帕特里斯扣上的。帕特里斯稍稍落在她后面一点,她正在将什么东西重新放进打开盖的化妆盒里,准备关上后带走。透过面前那道作墙隔的克罗米薄膜,她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影。琐细小事。构成整个人生的琐细小事。琐细小事却能止住——
  她的感觉耍弄了她。她的感觉根本来不及对发生的这个事作出相应的调整了。它们让她产生了错觉。起先,她有个一闪即逝的感觉,觉得她在开这扇门时把门上的什么东西弄岔了,使它完全离开了原位。她只动了一下那个小门拴,却好像她把整个门把手拉出来了。好像门完全从它的框架上、铰链上脱落下来了。然而根本没这回事,它根本没掉落下来,它根本没从嵌在墙里的整个框架上脱落。因此她的第二个稍纵即逝的感觉同样是错觉,同样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觉得整个这部分墙、门和一切全都摇摇欲坠,骇人地要倒到她身上来了。然而结果也并没发生。相反,整个这一小间房间全翻转过来,围着一个中心疯狂地旋转起来,这一来,原先一直是在她面前的这堵墙这时却翻转过来成了她头上的天花板;原先她一直站在其上的地板,现在却翻转过来,成了坚在她面前的一堵墙。那扇门变得毫无指望地怎么也摸不到了,它成了头上的一个关死了的陷阱,根本没法到达。
  灯熄了。所有的灯全都熄了,一种栩栩如生的大爆炸似的感觉不停地飞也似地在她头脑中闪现,黑暗中这些感觉闪现出白炽光芒,相比之下,她花了较长的时间才意识到她正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没法看见。只觉得自己处于一阵感觉得到的恐怖的后怕之中。
  她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铁轨不再是坚硬的钢铁条,却软化成了飘动的绸带,而这列火车却依然想顺着它们的弯曲线条行进。车厢似乎在上升又落下,就好像一种舞台布景上的火车轨道在一起一伏不断缩短,越缩越快,越缩越快。远处产生了一种尖利的吱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声音令她想起在她还是小女孩时,家里有的一种咖啡磨。不过那种磨子声不像眼前的这种声音,不会把你拖进它的磨盘里去,不会把一切吱嘎吱嘎全嚼啐。
  “休!”散了架的地板本身似乎在她身后尖叫了一声。就叫了这么一回。
  随后,地板又一片阒寂。
  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感觉。她觉得各条焊缝在裂开,沉重的金属块都变弯曲了,在她头顶上摇摇欲坠,到后来她身处其中的裂缝不再是四方的,而成了帐篷形的。黑暗中突然显出一种阴森的苍白色,有一种火热的皱缩起来的气息。蒸汽在逃逸出来。接着又变得稀薄了,四下又是一片漆黑。什么地方有一点橙黄色的光在闪烁,是在很远处。接着光亮又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弱,最后也消失了。
  这会儿四下一片静寂,毫无动静。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沉入朦朦之中,似乎已被人遗忘。这是怎么回事?她睡着了吗?还是死去了?她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也不是在现世。她还记得现世的人生;只不过几分钟之前她还在活生生的人世间。有那么许多的光亮、人、活动和声音。
  这一定是别的什么事。是某种过渡阶段,某种直到现在还没人告诉过她的别的情况。既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状况。
  不管它是什么,它包含着痛苦,它包含的都是痛苦,只有痛苦。一种开始很小的痛苦,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想移动一下身子,但做不到。她脚边围着一个细小的东西,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正在把她一点一点拖下去。它笔直地顺着她的身子落下来,就好像一条水管从接口处脱落开来。
  痛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果能放声尖叫,或许能减轻这种痛苦。但看来她没法叫出来。
  她把手放到了嘴边。她在第三根手指上碰到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环,就是那个套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她张嘴咬住了它。这一来起了点作用,痛苦稍稍减轻了一点。于是痛苦变得越大,她就越是使狠劲地咬戒指。
  她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小声呻吟,她闭上眼睛。痛苦消失了。不过它同时也把一切一起带来了:思想、知识、意识。
  她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过了几分钟?几小时?她不知道。她只想睡觉,多睡一会儿。思想、知识、意识都回来了。不过痛苦没回来;看来它永远离开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困乏。她听到自己轻声呜咽起来,就像一只小猫。要不这不是她在哭?
  她只想睡觉,多睡一会儿。不过它们正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它们不会让她睡。是许多层很松的镀锡铁皮所发出的铿锵铿锵,咣当咣当的声响,在撬开所有一切。她把头向一边倒过去一点,以抵挡这种声响。
  从她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射进了一道狭窄的光束。它就像一根很长的细手指,一根辐条,指着她,向她捅过来,想在这片黑暗中发现她。
  实际上它并没有照到她,但它不停地在这片乱七八糟的地方,在这四周寻找她。
  她只想睡觉。她轻轻地像猫似地叫了一声,以示反抗——要不这不是她在叫?——突然传来一阵担惊受怕的响动,咣当咣当的敲击声越来越快,撬动声也变得更为急躁。
  接着,这一切突然全停住了,完全中止了,正对着她的头的上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很奇怪,这声音听起来那么空洞,那么模糊,就好像一个人通过一根管子在说话。
  “别紧张。我们向你过来了。亲爱的,再坚持一分钟。你能坚持吗?你受伤了吗?你情况很糟吗?就你一个人在那儿吗?”
  “不,”她虚弱地答道。“我——我刚在这儿生了个婴儿。”
   
第六章

  身体的恢复就好像是将很不平衡的两个极点作一番调节的一个过程。起先,总觉得时间老是在晚上,无尽的极地黑夜,一长段时间里只有一两分钟短暂的白昼。黑夜是睡觉,而白昼则是清醒。接着,一点一点地,白昼在延长,夜晚在缩短。现在,白昼不再是每二十四小时当中出现多次的短促的时段,它每次都在二十四小时当中占去了一段长时间,就像白天应有的那样。不久,白昼就从一天的开始一直延伸到太阳落山以后,并占去了傍晚初始的一两个小时。现在,每天晚上不再出现许多短促的白日时光,相反,在整个白昼中倒会出现许多短促的夜晚时光。不是小睡片刻就是打打盹儿。两种极端状况相互作了置换。
  康复也是一个与此同时逐步出现的短暂的阶段。身体是逐步恢复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范围一天天扩大。起先,在她每次清醒时,她能觉知周围一个很小的范围;她脑后的枕头、床的上面三分之一部分;外侧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脸在俯视着她,离去又复回。此外,人家还让一个很小的形体栖息在她的胳膊肘里,每次只放一会儿。那是个活生生的温暖的形体,是属于她的。这种时候,她就会显得比别的时候更有生气。它是食物、饮料和阳光;是她又活过来的生命线。余下的一切在她脑中没留下什么印象,统统消失在她周围那一片向远方延伸的灰沉沉的迷蒙之中。
  不过,视觉的清晰程度也是与日俱增的。它逐步扩大到了床脚边。接着又扩大到了床四周像护城河似的房间其余部分,它的底部还没法看到。接着又达到了房间的墙壁,全部的三面墙壁,眼下没法多看见什么,就到此为止。不过这完全不是因一种不完全的清醒而造成的限制,那是一种身体禀赋的限制。即便是良好健全的眼睛也不可能看透墙壁。
  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一个绝对舒适的房间。不费心思随随便便是决不可能把一个房间搞到这种程度的。这种舒适随处可见,渗透一切;一切都是无懈无击,完美无缺:不管是色彩、协调感、声音效果、安逸和气派,还是所有的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受到庇护的安全感,一种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宿的感觉,一种发现了天堂、找到了避风港的感觉,一种不会受人打扰的感觉。由此可见,必定有一种极高的科学能力和才识渗透其中,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逐步积累的效果,使她内心唯有把它称之为极度的舒适。
  总体效果是一种温馨明亮的乳白色,让人觉得置身于一个荫凉所在,而不是那种冷嗖嗖的医院的白色。她的右上方有一扇窗户,加上一扇威尼斯式的百叶窗。当百叶窗卷起时,一道厚实的平板状的阳光照射进来,就像一大块含金的铜矿石。当百叶窗放下时,一道道分散的光束显得很朦胧,形成了一片迷蒙的光雾,里面飘浮着大量的铜和金的尘埃,就像一个光环一样粘附在整扇窗户上。在其它时候,人们把百叶窗板条紧紧地闭合在一起,房间里便是一片凉爽的蓝色的幽暗,而即便在这种时候,也会让人有一种快意,令人会很轻松地闭起两眼,打个盹儿。
  还有,房间里总摆放着鲜花,就在她右边的床头上方。花儿的颜色从不重复。每天必定有人来换这些花。总有鲜花,但从不会接连摆放上同样的花。先是黄色的,第二天是桃红的,第三天就是紫色和白色的,到再下一天才又换上黄色的。她变得总是想望着它们。这使她想要睁开她的双眼,看看这一天会是什么颜色的花。或许这也是总有鲜花摆放在那儿的原因。会看到一张脸,那人会把花儿端过来凑近她,让她好好看看,然后再把它们摆回去。
  每天她讲的第一句话总是:“给我看看我的小宝贝。”而或许紧接着会说的第二句话总是:“给我看看我的花儿。”
  过了一会儿又给她拿来了水果。并不是一开始马上就有的,而是稍稍过了一段时间,待她重新开始有了胃口才送来。水果放在另一个地方,离她稍远些,靠近窗台那儿。水果放在一个篮子里,篮柄上用缎带扎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挺括地直立在篮柄上。水果的品种从不重复,也就是说,各种水果的安排或者说搭配从不重复,水果也从没有一个斑点和瑕疵,她因此明白,每天送来的水果必定都是新鲜的。扎在篮柄上的缎蝴蝶结也从不重复,由此也可大致推测出,每天的水果篮也是不同的。每天用一个新篮子,装上一篮子的新鲜水果。
  如果说,这些水果的意义在她眼里根本不像鲜花那么重大的话,那是因为鲜花是鲜花,而水果也就是水果而已。尽管如此,水果的样子还是赏心悦目的,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青紫色的葡萄和绿色的、紫色的葡萄上,使它们具有一种教堂窗户的光彩;巴特利特梨①带有一抹玫瑰色红晕,这几乎是只有在苹果的黄色果实上才有的色彩;带着一层绒毛的黄桃;小巧的柑橘;鲜艳的苹果几乎是鲜红欲滴。
  
  ①巴特利特梨为一种硕大多汁的梨,原产英国。

  每天,安逸舒服地躺在荫凉的、簌簌作响的、深绿色的薄纱织物之中。
  她还不知道医院是否会对病人如此体贴入微。她也不知道医院是否会为他们的病人提供诸如此类的东西;即使是病人的钱袋里只有一毛七分钱——或者说如果他们有钱袋的话——也会接纳他们住院的话。
  有时她会想起过去,回忆过去,重温过去,但过去留下的痕迹已无几多。然而对过去的任何一点回忆都会让这个房间蒙上阴影,使房间的光明的四角变得黯然无光,甚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一条条密密的阳光光带变得细弱无力,使她只想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双肩,因此,她懂得了,应当撇开对往事的回忆,决不再去想它。
  她想道:
  我在一列火车上。我跟一个姑娘一起呆在一个关紧门的盥洗室里。她还能回忆起盥洗室里亮闪闪的金属装置和镜面的反光。她能看见那个姑娘的脸;三个酒窝排列成一个三角形:两边脸颊上各有一个,颏下也有一个。只要她拼命去想的话,她甚至能重新感觉到摇动和震颤,步子也有点趔趄摇晃。不过这样一想便使她有点恶心,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就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她知道了,但当时她并不知道。她通常就在这一刻赶快把想象转换掉,就好像她头脑里有一个开关似的,预先阻止自己再去回想那接下来肯定会出现的一幕。
  她记起纽约。她记起了那扇敲不开的门。她记起了从一个信封里掉下的那张单程火车票。这些就是那片会笼罩整个房间的阴影,实实在在的,令人感到异常沉重。这些也就是使房间里的温度下降的真正原因。每当她回想起这次火车旅行的情况,她就会想起纽约的另一面。
  她赶快闭上眼睛,把搁在枕头上的脑袋扭到另一边,把过去的一切全部从记忆中摒除出去。
  至今为止,现实的一切令人感到相当亲切。在一天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轻易地得到它。一点不费什么事你就会感受到它。就呆在现在,让过去见鬼去吧。现在很安全。别贸然地离开它——不管朝哪个方向,向前还是向后。因为那儿只有一片黑暗,到那儿是没有出路的,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现什么。坐也紧张,躺也紧张,你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
  她张开了两眼,重新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兴趣。阳光照进来,阳光是那么厚实、温暖和有力,足以承受得住一架雪橇的分量,把它从窗台上带到地上。怒放的鲜艳花朵,扎着蝴蝶结的满篮子水果。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静谧。他们马上就会把那个小小的人儿带来,让他憩息在她的身旁,她会感受到那种幸福,一种全新的幸福,会让你不由自主地弯起胳膊,不让他再离开你。
  让现在就保持这样吧。让现在就这么延续下去吧。别发问,别寻觅,别有疑问,别去同它争执。付出你所有的一切,紧紧抓住它。
   
第七章

  恰恰正是这些鲜花造成了她的崩溃,又将现在带到了尽头。
  一天,她想采一朵花。想从那么多的花上摘一朵下来,把它握在手里,放在鼻下底下嗅嗅它芬芳的香味;仅仅用眼睛去欣赏它们,大致地观看整体的花束,是远远不能让人满足的。
  这一回花儿移得比较靠近她,而她自己如今行动又较为自如了些。在她产生摘花的冲动时,她已静静地躺着欣赏它们好一会儿了。
  有一朵小花儿,正好朝她这一边垂下来,她觉得她能够采到它。她将身子更向前倾,整个人完全侧向了一边,然后把手朝那朵花伸过去。
  她的手紧紧抓住了花梗,在这一压力下,小花儿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明白了,单用一只手,她是没法把花梗折下一小段的,她也不想那么做;不想把这瓶花搞坏,她只是想摘下一朵来看一看。因此她开始将花梗垂直地向上拔高花托,花摘了下来,看来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装上去了,这么做时,她的手伸到了最高点,最后又落回在她的头上。
  手敲到了床背,由于她整个人太靠近床背,因此不把头完全转过去,她是根本无法看到床背的,床背上有什么东西急剧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很危险地马上要散了架塌下来。
  她将头完全转了过去,这一来弄得整个人甚至也稍稍挪开了一些,处在了一个半坐的姿势——她以前从来没想到要这样做过——这样她完全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相当轻巧的长方形金属框架,紧紧扣在床的顶框木上,金属框架的其余三边都没有用边扣紧。金属框架里有一张平滑的纸片,上面写有字,由于她的手的撞击,造成了框架的晃动,使她没法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直到晃动停止,她才看清上面的字迹十分清秀。
  框架一直就在距她头顶几英寸处,但她在这以前从没看到过它。
  她的病情记录。
  她专注地凝视着它。
  突然之间,现在,以及现在所存在的安然无虞全化成了碎片,那朵花从她伸出的手里掉落到了地板上。
  纸片上面写有三行排列得相当整齐的字。每一行的第一部分都是印出来的,而且都不是完整的字句;每行剩下的那部分则是手写的。
  顶上一行印着:“病区——”
  接下来写道:“产科。”
  下一行印着:“房间——”
  接下来写道:“25。”
  最下边一行印着:“病人的名字——”
  接下来写道:“哈泽德,帕特里斯(夫人)。”
   
第八章

  护士一打开门,脸色就变了。她脸上的微笑立即消失。即便她并没有朝床那儿走近一步,也可看出她的整个脸色全变了。
  她走过去,为她的病人量起了体温。接着她又把病情记录架摆摆正。
  两人都没说话。
  可房间里却充满着一片恐怖气氛。房间里笼罩着一片阴影。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已不复存在。将来已取代了它的位置。它带来了恐怖,带来了阴影,带来了陌生;这些甚至比过去能带来的一切更糟。
  护士把温度计拿到亮处,仔细看着。她的额头蹙紧了。她放下了温度计。
  她小心翼翼地提了个问题,似乎她在提这个问题前已经仔细地估计好了发问的语气和速度。她问道,“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吗?你有点热度。”
  躺在床上的这位姑娘的回答是提出了一个自己的问题。她相当紧张,大为惊吓。“我床上那东西是什么?它为什么放在那儿?”
  “每个病人都有一个,”护士温柔地回答道。“没什么,它只是一张——”
  “可是——瞧这名字。那是——”
  “莫不是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吓着你了?你不该去看它。我们觉得你真不该去看那边的那个名字。嘘,现在别再说话了。”
  “可是那个东西我——可你一定得告诉我,我真不明白——”
  护士搭住了她的脉搏。
  在护士这么做时,病人突然看住了自己的手,一副吓呆了的模样。她看着戴在第三根手指上的钻石戒指,看着那枚结婚戒指。就好像她以前从没见过它,就好像她在奇怪它怎么会戴在那儿。
  护士见她有点手忙脚乱地正在设法取下那枚戒指。想把它拿下来很不容易。
  护士的脸色变了。“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回来,”她不安地说道。
  她出去把医生叫进了病房。一踏进病房门槛,护士的低语声就停止了。
  医生走近病床,把手放在病人的前额上。
  他对护士点点头,说道,“有点热度。”
  他说,“把这喝了。”
  这药带点咸味。
  他们把病人的手放进被子,不让她再看见,就是那只戴戒指的手。
  他们把杯子从她嘴边拿开。她不想问任何问题,什么也不想问了。她会提出问题的,不过得过些时候,不是现在。他们一定得把一些事告诉她。她刚才已经想起了什么,可现在又忘了。
  她叹了一口气。过些时候,不是现在。现在她只想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想。
  她把脸转向枕头,马上睡着了。
   
第九章

  那件事又回来了,那第一件事,就在她抬起眼,房间里的一切全呈现在眼前时,她一看见那些鲜花,一看见那些水果,马上就想起了那件事。
  有声音在告诉她:慢慢去想,慢慢地说。小心,小心。她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该听从这个劝诫。
  护士对她说,“把这杯橘子水喝了。”
  护士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可以在牛奶里放一点咖啡。每天增加一点。这样有点变化不是挺令人高兴的吗?”
  慢慢去想,小心地说。
  她说,“她怎么了——?”
  她又喝了一小口淡棕色的牛奶。费劲地去想,慢慢地说。
  “谁怎么了?”护士接上了她的话。
  噢,现在得千万小心,小心。“在火车盥洗室里还有一个姑娘和我在一起。她没事吧?”她又喝了一小口牛奶作为一个停顿。现在她稳稳地握住杯子,这样很好。别让杯子晃动。重又把杯子放回托盘里,又慢又稳,行了。
  护士有所保留地摇了摇头。她说,“不。”
  “她死了吗?”
  护士没有回答。她也在慢慢地回想。她也像她那样了,她也不会贸贸然的了。她说,“你跟她很熟吗?”
  “不。”
  “你只是在火车上才碰见她的吗?”
  “就是在火车上。”
  现在,护士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想好了。这样说下去不会出问题。护士点点头。尽管她回答得很迟缓,却已就这问题答了两句了。“她死了,”她平静地说。
  护士期待地望着她的脸。回答得很完满,不会出什么问题。
  护士斗胆走近了一步。
  “还有什么人你想要打听的吗?”
  “那人怎么了——?”
  护士拿走了托盘,似乎要搬走现场的一切东西,以免出危险。
  “是他吗?”
  就是这话。她采用了。“他怎么了?”
  护士说,“等一下。”她走到门边,打开门,跟门外的什么人示意了一下。
  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进了一个护士。她们站在一边等候着,似乎准备应付意外情况。
  第一个护士说,“体温正常。”她说,“脉搏正常。”
  第二个护士在一个玻璃杯里搅和着什么。
  护理她的第一个护士站在了床边。她拿起了她的手,紧紧握住它。就那么握着,握得紧紧的,毫不放松。
  医生点点头。
  第一个护士舔了舔嘴唇。她说,“你的丈夫也没活下来,哈泽德太太。”
  她能觉出自己的脸惊白了。皮肤绷紧,就好像脸上的皮肤太少了。
  她说,“不,有件事搞错了——不,你们犯了个错误——”
  医生不引人注意地做了个手势。他和第二个护士悄悄地靠近了她。
  有谁把一只冰冷的手放在她的前额上,把她朝下按住,动作很轻但很有力,她看不出那是谁。
  她说,“不,请让我告诉你们!”
  第二个护士把什么东西凑近了她的嘴边。第一个护士则握紧她的手,护士的手很热,握得很紧,似乎在说,“我在这儿。别怕,我在这儿。”放在她额头的那只手很冷,不过并不让人难受。手挺沉,不过也不算太沉;只不过足以使她的头没法乱动。
  “对不起——”她开始有点语无伦次了。
  这以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他们也没再说什么。
  最后她无意间听到医生悄声说了一句,似乎作了个结论:“她很经受得住。”
   
第十章

  它又回来了。现在它怎么可能失败呢?你无法安然入睡,只能睡上那么一小会儿。它来了:慢慢地想,小心地说。
  她最熟悉的那个护士叫奥尔迈耶小姐。
  “奥尔迈耶小姐,医院每天都给所有的病人送花吗?”
  “我们很乐意这么做,不过我们负担不起。你每次看到的这些花都要五美元。花只是为你送的。”
  “医院每天也供应水果吗?”
  护士温柔地笑了。“我们也很乐意那么做。我们只希望我们能这么做。你每次看到的这些水果每篮要十美元呢。它是长期为你一个人预定的。”
  “哦,是谁——?”慢慢地说。
  护士迷人地笑了笑。“你猜不出吗,亲爱的?很容易就会想到的。”
  “我有些事想要告诉你。你必须让我把有些事告诉你。”她的脑袋在枕头上不安地翻动着,先是翻到一边,接着又翻到另一边,然后又翻回去。
  “哦,亲爱的,难道我们又想让一天过得很糟吗?我原以为我们今天会过得非常快活呢。”
  “你能为我找到一样东西吗?”
  “我会愿意试试。”
  “那只手提包,就是在火车的盥洗间里我带在身边的那只手提包。它里面有多少钱?”
  “你的手提包?”
  “就是那只手提包。我在那里边时它就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护士回来了,她说道,“它安然无虞;为你保管着呢。大约有五十元左右。”
  那不是她的包,那是另一位姑娘的包。
  “有两个包。”
  “是还有一个包,”护士认可道。“现在它不属于任何人了。”她深表同情地垂下眼睑。“那个包里只有一毛七分钱,”她几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无须别人告诉她。她心里很清楚。在登上火车前她就记得清清楚楚。在火车上她同样记得很清楚。一毛七分钱。两个一分的铜币,一个五分的镍币,一个一毛钱的辅币。
  “你能把那一毛七分钱拿到这儿来吗?我就看看它行吗?我能把这些钱放在床边吗?”
  护士说,“我说不准你想这么做对你是否有好处。我得去问问,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她把这些钱带来了,尽管是放在一个小信封里。
  就她一个人了,身边就是这些钱。她把钱从信封里倒出来,倒在手心里。她把手握紧,把这些钱紧紧捏在手心里,就这么拼命他捏紧它们,她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五十美元,一种象征。一个未知的更多数目的象征。
  一毛七分,实实在在。再无其他的象征,因为没有再多的了。一毛七分,别的一无所有。
  护士又回来了,朝她微笑着。“哎,你说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事啊?”
  她有点悲伤地也朝她笑了笑。“这事可以搁上一会儿。过些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今天——今天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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