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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在这可怕的夜晚,这种威胁每分每秒都高悬在眼前。只有等预审法官接过案子,这一夜才会结束。对克拉拉来说,预审法官着手调查的时刻,就是她得救的时刻,因为到那时她才会得知大个子保尔没有死。可是,她有力量坚持到那一刻吗?……这无情的顽念一直折磨着拉乌尔。他的所有努力无非一个目的:或者通过司法警察局的职员,或者通过戈热莱,把大个子保尔没死的消息传递给克拉拉。如果他的努力未获成功,难道克拉不会一时胡思乱想失去理智,不会以头撞墙,走上绝路吗?坐牢也好,与司法当局斗争也好,判刑也好,克拉拉都受得住……可是,一个人死于她的手这种念头,她受得了吗?……他记起克拉拉见到那个人摇摇晃晃,在她面前倒下时的恐怖:“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你不会再爱我了。”他寻思那不幸女子逃出屋子,只是为了去寻死,是受疯狂的念头驱使,想了结自己。她会认为自己犯了杀人罪,成了杀人凶手。即使被捕和被监禁,也不足以使她减轻负罪感。拉乌尔受着这种念头的啮噬。夜色渐深,他也越来越焦的难熬,越来越认为克拉拉就会寻短见,甚至想到她已经寻了短见。他想象着最出人意料最残酷的自杀方式。每次脑海中浮现出惨相,听到抱怨和惨叫,他又换上别的形式,还是拿想象,拿想象中见到听到的东西来折磨自己。

  后来,当拉乌尔了解了简单的、自然而然的事实,当整个谜,连同谜底一古脑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直觉得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察出来。“确实,”他想,“事实本就和每天出现的极普通极平常的生活场景一样。从第一天起,他就应该凭着合情合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看得见摸得着的常识来判断事实,才可以在形势使得真相大白之前看清事实本身。”

  有时光线会照亮各方面的问题,让人看清真相。不过,在临近这种光明时刻的时候,他却以为自己处在最黑暗的时期。他的痛苦遮住了任何前景,让他见不到半点希望之光。尽管他习惯于亲自作出反应,并在走到接近水落石出时站稳脚跟,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数着那无穷无尽,无以数计的分分秒秒。两点钟……两点半钟……

  拉乌尔从打开的窗户看到树梢上现出一抹曙色。他稚气地寻思,只要克拉拉没死,她就没有勇气在大白天走上绝路了。自杀是黑暗和静寂中的行为。

  附近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三点。

  他看看表,注视着时针的运动。

  三点过五分……三点过十分……

  突然,他吓了一跳。

  靠林荫大道的栅门口,有人按响了门铃。是朋友,还是某个来送消息的人?

  平时,遇到夜里有人按铃,他要先问明来人的身份才摁开门钮。不过,这一次,他在房里就摁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是什么人进了门,穿过花园。有人上了楼梯,脚步缓慢,他勉强可以听到。

  他觉得不安,不敢走到门口去看,怕加快了事件的进程。这事件是凶是吉尚不清楚。也许又是一件灾祸。

  门被一只绵软无力的手推开了。

  是克拉拉……

  

  §十八 两种微笑之谜得到了解答

  拉乌尔的生活,也就是亚森·罗平的生活,肯定充满了意外事件,或悲或喜的插曲,无法形容的冲突和不合情理不切实际的戏剧性情节。但是金发克拉拉的突然出现让他大吃一惊。亚森·罗平后来承认,他一生中从未这样惊愕过。

  克拉拉一脸苍白,神色忧伤,精疲力竭,两眼因为高烧而闪闪发亮,袍子脏兮兮皱巴巴的,领子撕破了,她这样一副样子出现在拉乌尔眼前,简直像是做梦。说她活着,是的,但说她自由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一千个不可能!到手的猎物,警方不会无缘无故释放的,尤其是一个确凿无疑的罪犯,可以说是现行犯罪时被抓获的。另外,一个女人从警察总署逃出来,似无先例,尤其是像她这样被戈热莱严加看守的女人。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俩四目相视,一声不吭。他是大惑不解,心不在焉,全部心思都用来思索一个不可理解的事实。而她可怜兮兮,满面愧色,低三下四,似乎在说:“你要我吗?你同意让我这杀人凶手留在你身边吗?……我能扑进你的怀抱吗?……或许,我该离开?……”

  到后来,她不安地战抖着,小声说:“我没有勇气自杀……我想死……好几次我弯身想跳下水,……可我没有勇气……”

  他热烈地打量她,没有动,几乎没有听她说什么,只是在琢磨,琢磨……

  问题毫不掩饰毫不客气地提出来了:克拉拉站在他对面,然而克拉拉又关在警察总署的一间牢房里。除了这两句毫不连贯的话,他再也想不出别的话。

  拉乌尔大概把自己的思想关在这个狭窄的圈子里,并不试图出来。

  面对着一个自动揭示的真相,亚森·罗平这样的人不可能始终处在某种限制之内。如果说这真相迄今为止没有显露,正是因为它极为简单的话,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弄清真相。曙光照亮了树梢上方的天空,照进室内,与电灯光融为一体。克拉拉的脸被照亮了。她又说道:“我没有勇气自杀……我本应该这样做,对吗?那样你就会原谅我……可我实在没有勇气……”

  他仍久久地注视着这张沮丧和苦恼的面庞,慢慢地,表情变得专注起来,脸色更为平静,几乎浮现出微笑。猛一下,谁也不会意料到他突然地大笑起来。这可不是在伤感中插进来的、短暂的、含蓄的笑,这是前仰后合,似乎永不终结的放声大笑。此外,相应于这不合时宜的快乐,他竟然还不禁舞蹈起来,这突出了拉乌尔天真戆直的个性。这一阵快乐表示:“我所以笑,是因为命运使你处于这样一种境地,你没法不笑。”

  克拉拉像被判处死刑的人,沮丧到了极点,似乎对他这不合时宜的欢笑十分惊愕,以致他大步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像时装模特儿似地转了几圈,又把她搂在胸口,深情地吻她,最后,把她放在床上,让她躺下,说:“现在,孩子,哭吧。等你哭够了,觉得没有理由自杀了,我们再聊吧。”

  可是她一蹦而起,扳着他的肩膀,问:“那么,你原谅我吗?你宽恕我吗?”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宽恕的。”

  “有。我杀了人。”

  “没有。你没有杀人。”

  “你说什么?”她问。

  “除非有人死了,才算杀了人。”

  “有人死了。”

  “没有。”

  “啊!拉乌尔,你说什么?难道我没有刺中瓦尔泰克斯吗?”

  “你刺中了。可那家伙命大。你没读报纸吗?”

  “没读。我不想读……我怕见到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自然被提到了。可这并不意味着瓦尔泰克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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