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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有点儿对头。”古罗夫表示赞同。

  从认识玛丽亚的第一天起,古罗夫心里就明白,她美丽迷人,不过她的容颜并没有影响他的安宁,古罗夫对仪表的态度不外乎如此。他爱玛丽亚不是出于她的优美,可能是出于她那毛茸茸的睫毛底下有时候流露出来的神秘,可能是出于她的轻快自如、少许的粗野、预见之不足,可能是出于她的沁人的香气,只有鬼才晓得,男人为什么爱慕女人。事实仍然是事实,在今夜以前他还是心平气和地、善意地对待女演员的外貌,有人说,美丽的姿色无损于妇女,但是精神力量不在于美丽,在你和某位女人交往一段时间后,你就会遗忘她的秀丽。

  今天他弄明白了,正如常言所说的,在节目会演时,在“跑龙套”时从来没有看见玛丽亚。在互相认识的那天晚上,她情绪很坏,未能充分发挥她的特长,每逢晚上演出后她非常疲倦,神经紧张,或者说萎靡不振,而每逢早晨,她显得美丽,仅此而已。

  白天,他们规定在三点钟开午饭,玛丽亚已经穿上一套新装,当古罗夫把一件很轻的银白色皮袄递给她的时候,她的外貌也没有引起他的心理反应。他不愿意开汽车,因为他打算在戈尔斯特科夫家中痛饮一杯,于是请斯坦尼斯拉夫用小汽车把他们带去兜风,然后再把他们送去目的地。当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克里亚奇科用臂肘支在“梅尔谢杰斯”牌小轿车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看玛丽亚,稍微转过身去,从他的嘴唇的开启来推断,他说了一句骂娘的话,然后打开汽车门,深深地鞠躬,向她打招呼。

  “斯坦尼斯拉夫,我也喜欢你,但在举止上要尊严庄重,”玛丽亚说完这句话,轻盈地钻入小汽车。

  古罗夫还不明了,出了什么事,拍拍朋友的肩膀,说道:“你好,你来了,谢谢,你有点儿不自在,仿佛有个什么人照你的前额突然猛击一下。”

  “您好,”斯坦尼斯拉夫回答,把手掌贴在胸前,嘴角边挂上习惯的微笑。“我吗?什么都好,上校先生,”他莫名其妙地继续说,“你要提防提防,密探,你不要把小姑娘送入上流社会,用锁锁起来。有人会绑架她的。”

  古罗夫心里想着不相干的事,不能插嘴,他把朋友的忠告信以为真,习惯地碰碰搁在口袋里的“伏尔泰”手枪,坐上小汽车,答道:“两杆枪,我们能击退敌人。”

  克里亚奇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诙谐地哼了一声,开车了,转瞬间他变成一个侦察员,仔细地观察驶行的汽车,谨慎地配合起来。

  “我很想知道,一个普通的密探打哪儿来这样豪华的小轿车?”玛丽亚诙谐地问道。

  “斯坦尼斯拉夫远远不是普通的密探,所以你不要引诱人,他正在工作,”古罗夫说。“在闲暇时你想个法子提醒我,我就把斯坦尼斯拉夫人怎样偷走这部车子的情形讲给你听。”

  克里亚奇科向来不听废话,他朝着大路望去。那是一个礼拜天,街上的汽车并不多,过了十五分钟以后,他们在车场停车并且约定克里亚奇科在三个钟头以后回来,于是他谴责地瞧瞧玛丽亚,乘车突然离去。

  当大家走进套间,古罗夫把玛丽亚介绍给太太们、尤里雅和站得远点儿的阿连托夫认识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停顿。古罗夫感觉到了平日他在危险出现时常有的那种轻微的寒颤,他聚精会神,由一个彬彬有礼的客人变成了司空见惯的密探,说得更准确些,恢复了人面兽心的密探的原形。他发觉,尤里·卡尔洛维奇没有必要地弄正领带,体态原来就端正的阿连托夫绷紧了面孔,变得紧张而不自然,尤里雅恼怒地眯缝上眼睛,女主人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有点惘然若失地微笑起来。古罗夫把目光转向玛丽亚,那时他看见她非常标致,他心中明白,正是她的出现引起了极其短暂的混乱。玛丽亚化过妆的粉脸,特别显示出高高的颧骨,在长长的睫毛底下有闪闪发亮的眼睛,当她头发梳得笔挺,束成一个很紧的发髻,裸露颈项的时候,旧式的发型,紧紧地裹着身体的连衣裙,那是普通式样、但又价值极其昂贵的连衣裙,并不能暴露,但特别能显示出妇女体态的优美和性感,加上最普通的高跟鞋,一同构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妇女的形象。仿佛她来自上一个世纪,从古旧照片、木刻和绘画作品中走出来,纯粹是由于好奇心,顺路来观赏今日的世界。

  在任何场合中古罗夫都习惯于处在注意的中心,现在他感到他仅仅是个陪伴的人物。

  “玛丽亚,您就是那位……对不起,”女主人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女演员天真无邪地微微一笑,她挽住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的胳臂,笑眯眯地说起话来:“亲爱的,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如果您说的是玛丽亚·斯秋阿尔特,那么我就是另外一个人。”她望望阿连托夫:“中尉勒热夫斯基,稍息。”把目光转向尤里雅:“亲爱的,我向您提出一百个问题和一个请求。找一辈子总会想起这么一件女衬衫。”她聚精会神地看看主人,一字一板地很准确地说:“资本巨头和统治者尤里·卡尔洛维奇·戈尔斯特科夫原来是这个模样吗?真是有趣啊!请注意我并不喜欢您。”

  “为什么?”主人伸开他那强壮的肩膀。

  “把酒杯端来,让我来说明。”

  午宴开始了,玛丽亚斩钉截铁地说,只有在上个世纪才喝香槟酒,那是在小说中描写的,她本人则宁可不用量杯,就像平常那样一口一口地喝伏特加酒。她紧贴着阿连托夫的耳朵讲了一则关于中尉勒热尔斯基的趣闻,这项趣闻有伤风化,以致青年政治家满面通红了。但是尤里雅决不争风吃醋,因为她和玛丽亚已经交谈了几句关于装束及其式样的话,主要是用法语表达的。

  玛丽亚大胆地喝了一杯白酒,瞟了主人一眼,生气地眯缝上眼睛,问道:“资本巨头先生,您知道,酒席上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当戈尔斯特科夫在思考答案的时候,女演员向女主人扭过脸去。“我特别爱吃大饼,但是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好吃的食物。”

  “酒席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酩酊大醉。”主人坚定地说。

  “当然,猜不中的话,从您手上可以拿到百万美元,”玛丽亚坦率地哈哈大笑。“暂停!”于是她指着一只空酒杯,“最可怕的是暂停。”

  戈尔斯特科夫发出短促的笑声,斟了第二杯,于是问道:“那么,玛丽亚,您为啥不喜欢我呢?”

  “我从小就怀有嫉妒心,如果谁有什么东西,而我没有的话,我每夜都睡不着,”她用市场上的女商贩的语调说。“你看,尤里雅比我小三岁多,即是说——该死。小姑娘们成群地追求勒热夫斯基,这种东西就是飞着我也能鉴别,可以宰杀。我爱人那里,”她向古罗夫点点头,“手枪多得数不清,可是还有手铐哩。他把我扣在炮台上过夜,要不然,我就会和这种人共同生活的。这话只能在我们之间说,有一次当他刮脸的时候,我拿一柄刀从后面走到他跟前,于是这个可恶的密探几乎扯断了我的手,他把所有爱慕我的人都肃清了。”

  “而您,亲爱的女主人,”玛丽亚端详一下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请您别天使般的望着我吧。我把大馅饼给您,我这辈子可不需要香醋渍蘑菇。”

  客厅变成了一名女演员的戏院。大伙儿,其中包括古罗夫都入了迷似的望着玛丽亚。

  “亲爱的,关于您的情况用不着谈了。况且我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可是桌上摆着的几把刀都是很快的。顺便提一句,你已经输给我一百万元,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家里身上没有带钱,您拿支票吗?”戈尔斯特科夫问道。

  “找到了我这个女傻瓜,你还要把我派到马弗罗吉那个地方去,有了积蓄,再交回?主人们,我们要吃吃喝喝或者谈话,可以吗?我们今天没有戏,明天也没有,嘿,古罗夫,够你受的。”

  他们喝了酒,谈起后来了,古罗夫发现,玛丽亚只干了第一杯,之后她留下半杯,把另外半杯悄悄地倒进大高脚杯里。当他们端上咖啡茶,玛丽亚站立起来,如果古罗夫真的不知道,她完全没有喝醉,那么他就要向天发誓,说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烂醉如泥的女人。而且玛丽亚没有摇摇晃晃,没有流露出蠢笑,她说话吐字仍旧很清晰。但是她醉醺醺的,哪怕杀了她,她还是醉了。

  “尤里雅,我从长辈兼女客的身份下命令了。我们两个人在你这儿喝咖啡茶,很想闲聊一会儿。女主人有事,那些谈话时严肃认真的男人都是无益之辈,我们到你那里去,播弄播弄是非吧。”

  尤里雅简直爱上了女客。甚至连玛丽亚的姿色也不是障碍物。小姑娘懂得,女演员能够泰然自若地,有时候是讥讽地对待自己的外表和名望。尤里雅紧紧地握住玛丽亚的手,把她带进自己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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