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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可能是因为她穿的是袒露肩项的晚宴裙装,给人一种坦诚的亲切感。嫩绿色的晚装在膝盖处呈喇叭状展开,像一个花盘。如果不考虑她的肤色,她不像北欧人,埃勒里的判断依据的是心里的感觉,她让人想起威尼西亚、圣马科、亚得里亚海或热那亚的女人。在她走过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埃勒里从她的身形上看到的是俗世的一切,从脸上看到的是教养的血流,从步态中则读出某种气派和高贵。一位泰坦女神。天生的王后。

  “晚上好。”她高声说着,与他们一一握手。

  她的声音同样富于色彩,这是一种活泼的女低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南欧尾音。她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年轻,这是埃勒里的新发现。

  30出头?

  “能接待你们二位我是多么高兴呀,你们已经能原谅我的怠慢了吧?”

  “看到你之后,夫人,”奎因警官真诚地说,“我把一切都忘了。”

  “真是宽宏大量!”她笑了,笑容很浅,“还有你呢,奎因先生。”

  “没有补充。”埃勒里说。现在他又看出一点别的来——阳光大海般的眼眸里似有一个深洞,一块阴冷地带。

  “我一直都非常爱听美国男人的恭维话,因为话里没有什么难懂的意思。”她出声地笑着引领他们走过房间。

  本迪戈大王站在比他还高的意大利式大理石壁炉旁,默默地听着他弟弟埃布尔与另外三个男人交谈。本迪戈岛的这位君主看上去精神焕发,而埃勒里明白他肯定刚刚忙过长长的一个工作日。弄臣马克斯一号正在一张桌旁吃着餐前薄饼。在大嚼大咽的同时他也不忘偶尔抬眼望一下他的主人,像狗那样。

  在大王对面的一张休闲椅上,摊手摊脚地坐着一个男人,他肤色略黑,衣服也不平整。那张气色很差的脸上不能说没有一点灵气,但颜色灰暗的八字胡须给人一种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阴险的感觉。这张脸很特别,前额高且宽,鼻子尖而钩,面颊像是发育不全似的。在他的肘旁已经有一个钟形的深绿色酒瓶,一个小口的大肚酒杯正被他挤在两手间搓动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然而,从那深陷进去的眼眶里,他正带着明确无误的戒备神情,盯着埃勒里看。

  大王本人拿出足够的礼貌对他们表示欢迎,可他马上又拉着埃布尔到一边去了,还是卡拉·本迪戈把他们父子介绍给其他人。安乐椅上坐的那个男人正是朱达·本迪戈,本迪戈兄弟中的老二;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双手搓动着大肚酒杯,只是死劲儿地盯着他们。他并没有喝醉,也不好说粗暴无礼就是本迪戈家的遗传特色。

  反正,当他们必须加入壁炉边那伙人的谈话中时,埃勒里觉得松了口气。

  三人中那个矮小粗壮者已经谢顶,从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中看不出他的兴趣所在,似乎除了眼前直观到的东西就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女主人介绍说他是斯托姆博士,岛上的卫生局局长,她丈夫的私人医生,就住在本楼内。所以,当埃勒里听说第二个人,即那个像猫一样微笑着的肤色黝黑的瘦高个也是这家的长期住户时,也就不那么吃惊了。他的姓名是伊曼纽尔·皮博迪,他是本迪戈大王的首席法律顾问。

  这伙人中的第三个像得了重病的榄橄球运动员,年轻,金发,宽肩,苍白,面容呈极度劳累状。

  “阿克斯特博士,”卡拉·本迪戈说,“我们都很少见到这个年轻人;今天是难得的荣幸。他在岛那边鼓捣那些危险的小原子,快把自己埋葬在实验室里了。”

  “鼓捣什么?”奎因警官问道。

  “本迪戈夫人一直认为阿克斯特博士是20世纪的炼金术士。”律师皮博迪说,面带微笑,“一个物理学家当然免不了要接触小原子,可那并没有什么危险,对不对,阿克斯特博士?”

  “说那是危险的,博士。”卡拉闹着玩似的说。可她瞥了律师一眼。埃勒里感觉那一瞥里好像有某种憎恶。

  “只是在做试验时。”皮博迪固执己见,“比如老是摆弄某种未知的东西。”

  “我们不能说点儿别的吗?”阿克斯特博士建议。他说话时带着很强的斯堪的纳维亚口音,语调比他的外貌还年轻。

  “本迪戈夫人的眼睛。”埃勒里提议,“这才是真正危险的话题。”

  众人大笑,等到埃勒里和警官的手上都有了鸡尾酒,皮博迪开始讲过去在英国进行的一次刑事审判的故事,庭审过程中就是一个女人眼睛的颜色救了被告一命。而埃勒里心里想的是,不知他父亲反应过来没有,这个说话毫无幽默感、带着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疲惫的年轻人,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之一。他还觉察到伊曼纽尔·皮博迪试图掩饰阿克斯特在本迪戈岛上所从事工作的性质,而结果只能更唤起别人的注意。

  在当晚以后的时间,阿克斯特一直言行谨慎,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埃勒里也没再理他。

  卡拉·本迪戈也没再提起他。

  饭菜奢华,筵席似乎永远也结束不了似的。

  他们是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进餐,这里更是金碧辉煌,侍候他们的仆人多得数不请。一道菜一样酒,端上来又撤下去,好几道菜上来时盘子上还燃烧着蓝蓝的火苗。所以,整个的盛筵过程倒像是中世纪的一次火炬游行。

  伊曼纽尔·皮博迪和矮胖短小的斯托姆博士唱对台戏,你讲一段可怖的刑事罪案,我讲一节外科手术般的黄色绯闻。位居末席的马克斯一号是最投入的听家,眼睛里一会儿闪出阴森的凶光,一会儿又色迷迷地眨个不停,想要纵声狂笑时就安排在两次吞咽之间,这样,什么也不耽误。马克斯一号把餐巾戴在脖子上,甩开腮帮子大吃时总是用双肘将菜盘固定住,只有一次,因为斯托姆的描述实在是太生动了,他用一个胳膊肘猛顶埃勒里的肋骨。

  令奎因父子失望的是,他们谁也没能坐在本迪戈大王或卡拉·本迪戈身边。警官被夹在过于健谈的律师和淫邪的小个子卫生局长之间,而埃勒里则成对角地坐在不苟言笑的物理学家阿克斯特和马克斯一号之间——父亲插不上话,儿子一边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另一边的肋骨还要防备遭受重击。这种安排是有意为之,埃勒里心里情楚,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是偶然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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