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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他裸露的身体掠过一阵惊栗,很快就重归平静。“如果你告诉他们真相,埃尔罗伊,我会否认的。我会否认,他们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埃勒里一手攥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中:“您也知道自己不会否认事实。您知道你永远不愿也不会对他们说谎!”

  老人颤抖了一下:“那我求你,不要迫使我在活了七十年后再对他们说谎。可是,”他提高嗓音强调说,“可是我会这么做的,埃尔罗伊,因为那是写着的——我正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是老人在末日注定要做的事情。你就是预言的载体,我对你的爱是巨大的,但有时我比你清楚,尽管你见识广大。如果你也爱过我,那么我求你,不要告诉他们。相信我。”

  埃勒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怎么办?怎么办?

  马上跑去开车,飞驰而去,求助于……谁呢?警察么?警长么?市政府?军队?——谁能阻止明天将要发生的人类的牺牲?同时,还必须保障奎南山谷不会因暴露于外界而导致它的毁灭?但事实上它已经被摧毁了。难道不是吗?老师准备把他的生命奉献给那个不复存在的信念。有谁能用自己卑微的尺度去衡量这位老人高耸天外的精神呢?

  埃勒里坐着坐着,生理上的叛军又开始向他发起攻击,他感到瘫软无力,头晕耳鸣。

  怎么办?怎么办?

  老人温和的声音传来:“那个柜子里有面包,还有酒,时候不早了,”他说,“你愿意同我一起吃点东西么?”

  埃勒里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老人的房门,站在门口。会议厅里惟一的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

  他疲惫的脑海捕捉到一个直觉——他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什么?

  他用手掌捂住双眼,看到五光十色的形体变幻着奇妙的图案。突然,它们构成了一张面孔。

  他立刻感到了轻松,放下了捂着眼睛的双手,穿过大厅走到抄写室门前。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轻推了一下门板,门没锁,于是他走了进去。抄写室里空无一人。当然。继承人的寝室。他按亮手电筒,走到另一个房门前,又敲了敲,仍然没人应声。他推开门:继承人不在。他机械地退回到大厅。

  他听到自己在呻吟。身上每一个原子似乎都在哀求得到休息,而他自己的住处似乎遥不可及。长凳在召唤他,他决定坐一会儿。

  他的双腿已经在费力地把他挪向长凳,门外却突然传来一种怪异的声音,使他愣在了原地。

  瞬间,那张刚刚闪过他脑海的面孔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满心痛苦地朝圣堂门外走去。

  他屏息站立在圣堂的门外。黑暗中,那种可怕的声音发自不远处一团模糊的物体,有点像猫头鹰的啸叫,又像是小孩子的夜啼,但是看上去那既不可能是猫头鹰,比小孩子又大得多。看轮廓又不似人形。

  埃勒里感到毛骨悚然。

  他定了定神,托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朝那个物体走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想起来可以打亮一直攥在手里的手电筒。

  那团东西在微弱的星光下轮廓不清,紧贴潮湿冰冷的地面,似乎在用一种人类听不懂的语言飞快地低语,接着发出一声咳嗽和一声抽泣。

  埃勒里心里的恐俱像融冰一样消失了,他蹲下身去,碰了碰那团物体,然后用手掌探摸着它。那是一个团缩在袍子里的人,两手紧紧捂着脸蹲在地上。埃勒里用尽全力才把他的手从脸上册开,触摸到他下巴上的胡须,那是年轻人刚刚萌生的柔软卷曲的胡须。

  继承人。

  他仍然在暗自喋喋不休。

  埃勒里靠近他,竭力想听清他的叨叨。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告诉他们……”

  “我不能。”另一种声音—继承人的声音说。

  那么,前一种声音是谁的?年轻人此时大睁双眼,昏暗中看上去像两个巨大的黑洞。“我不能告诉他们,”他说。

  埃勒里想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继承人吃惊地看着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扶他,两人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才慢慢站稳。

  “你为什么在这儿哭?”埃勒里说。

  “你说过,埃尔罗伊,我必须把真实发生的事情告诉至高会和人民,”继承人低声说,“可是……”

  这时候埃勒里才想起了自己带着手电。他打亮电筒,把它放在地上,让它的光投射在一块石板上,反射出较多的光亮。男孩的脸像个冷硬的面罩,只有嘴唇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

  “可是我不能说出真相。我不敢。”

  因而接下来发生的是:埃勒里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是在用苏格拉底对话的形式跟这个娃娃脸的杀人犯交谈起来。首先他发问:一旦让至高会了解犯罪真相,他们是否有可能重新宣判?而即便他们会重新宣判,老师是否会再次宣告对他的可怕刑罚?但是即便老师做出了对他不利的宣判,继承人有理由顺从吗?他是个孩子,前面还有漫长的生活:难道他不能逃跑?难道在奎南有谁能强迫他留下来吗?面对未知的世界他没必要惧怕。埃勒里将会作他的兄长,一个老哥。

  可是——“我不能,我不敢。”

  不能?不敢?当替代的情形是老师的死?难道你就能保持沉默么,你这最勇敢的人?

  “你能看着一个像你老师那样的人为了一桩罪行——首先,他并没有杀人;其次,出于自卫那根本不能算是犯罪——而赴死吗?假如你还配作继承人的话,”埃勒里说,“你就应该说出来!”

  他眼前的那个面具是一张悲剧脸谱,它一定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变化,因为刚刚他看到的还是恐惧。那双深陷的眼睛蒙着云雾,毫无血色的嘴唇扭曲着朝下垂挂,年轻的头颅看上去像个骸骼。

  “你不理解,埃尔罗伊。”是继承人的声音,却是老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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