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葬礼之后 | 上页 下页


  玛娇娜打开一大锅奶油鸡汤下的瓦斯炉。那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大炉灶被冷落在一旁,有如一座过去的祭坛。

  车子一部接一部地停下来,穿着黑衣的人们一个个下车,有点不安地穿过大厅,进入绿色调的大客厅。不锈钢大壁炉里的火熊熊烧着,意图驱散初秋的凉意,进而挥走葬礼的凄凉气氛。

  蓝斯坎伯走进来,托着一银盘的雪利酒,一杯杯地分发给客厅里的人。

  安惠所先生,历史悠久,信誉良好的伯纳德安惠所公司的股东之一,背向着壁炉站在那里取暖。他接过一杯雪利酒,用他精明的律师眼光打量着客厅里的人。并不是每一个人他都认识,而他有必要弄清楚他们。葬礼之前的介绍匆忙而草率。

  首先评估老蓝斯坎伯,安惠所先生心想,“变得非常虚弱,可怜的老家伙——快九十岁了,我想。嗯,他就将得到一笔不少的养老金。他没什么好烦恼的。忠实的仆人。时下可找不到这样老式的仆人了。什么帮佣,临时保姆,上帝助我们!悲惨的世界。也许可怜的理查没活足岁数还好些,没什么好让他再活下去的。”

  对七十二岁的安惠所先生来说,理查·亚伯尼瑟六十八岁就死去,的确是死在天年之前。安惠所先生两年前就已半退休,不过身为理查·亚伯尼瑟遗嘱的执行人,也为了一个多年的老顾客和老朋友,他不惜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他一面回想着遗嘱里的条款,一面评估着家族成员。

  里奥太太海伦,当然,他熟识她。一个他又喜欢又尊敬,非常迷人的女人。他的目光现在正赞许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站在一扇窗户旁边。黑色适合她。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他喜欢她那线条分明的面貌,那从太阳穴两边向后梳拢的灰发,那一对一度像矢车菊一般的眼睛,仍然相当亮蓝。

  海伦现在几岁了?大约五十一、二,他想。奇怪她在里奥去世之后未再改嫁。一个迷人的妇人。啊,不过他们夫妇非常恩爱。

  他的眼睛移向提莫西太太。他不太了解她。黑色不适合她——她穿着乡下斜纹软呢服。一个高大明理、一付能干模样的妇人。她一直是提莫西忠心的好太太。照顾他的健康,为他焦急担忧——也许是太过担忧了一点。提莫西真的有毛病吗?只不过是臆想症而已,安惠所先生怀疑。理查·亚伯尼瑟也这样怀疑。“心肺衰弱,当然,他小时候,”他说。“可是我决不认为他现在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当然啦,每个人都得有种嗜好。提莫西的嗜好是沉溺在他自己的健康上。提莫西太太是不是受他骗了?也许没有——不过女人家是从不会承认自己受骗的。提莫西一定过得相当舒适。他从来就不是个节俭的人。然而,附加税是逃不了的——在时下的税制之下。也许他从战后以来,不得不大大的撙节他的生活用度。

  安惠所先生把注意力转移到萝拉的儿子,乔治·柯罗斯菲尔德身上。萝拉嫁给了一个的可疑的人物。没有人能了解他多少。他自称是股票经纪人。

  乔治在一家律师事务公司工作——声誉不是很好的公司。年轻英俊——不过有点不老实。他的生活不可能太好过。萝拉是个愚蠢的投资人。五年前她去世时几乎没留下分文。她是个漂亮浪漫的女孩,不过不懂得应用金钱。

  安惠所先生的目光转离乔治·柯罗斯菲尔德。再下去的两个女孩那一个是哪一个?啊对了,注视着孔雀石桌上的蜡制花的那个,是吉乐丁的女儿罗莎蒙。好看的女孩,事实上是美丽——有点愚蠢的脸孔。从事演艺工作。一家有固定剧团上演,短期间便更换戏码的戏院之类荒诞不经的地方。也嫁给了一个男演员,英俊的家伙。“而且自知英俊,”对从事演艺工作的人有偏见的安惠所先生心想。“真怀疑他从何处而来,有什么样的背景。”

  他不以为然地注视着一头金发,有着病态魅力的麦克·雪安。

  现在落入他视线里的苏珊,哥登的女儿,如果上舞台,一定比罗莎蒙强多了,比较有个性。也许在日常生活中,是太过于有个性了一点。她离他相当近,因此他偷偷地研究她。黑发,淡褐——几近于金黄色——的眼睛,一张忧郁迷人的嘴。她身旁是她新婚的丈夫——据他的了解是个药剂师助理。

  真是的,药剂师助理!在安惠所先生的信念里,女孩子是不嫁给在柜台后服务的年轻人的。不过,当然啦,现在她们是什么人都嫁!这个有着一张苍白、没有特征的脸孔和沙色头发的年轻人,似乎非常不安。安惠所先生怀疑他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最后还是慈悲地把他当做是因为见到他太太这么多的亲戚,过度紧张而造成的。

  最后一位他观察的对象是柯娜·蓝斯贵尼特。他把她留到最后一个是公平的,因为柯娜是这个家庭的老幺,是她的双亲在决定不再生育之后,事后想想才再生的一个女儿。她是理查最小的妹妹,在她母亲刚好五十岁时生下,而那个温顺的女人并没有安然度过这第十次的生产(其他三个孩子都在幼儿期夭折)。可怜的小柯娜!一生都是尴尴尬尬的——长得高大痴呆,而且总是突然冒出一些不该说出来的话。她的哥哥姐姐都对她非常好,帮她弥补她的不足,掩饰她的社交过失。没有人想到柯娜会结婚。她不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女孩,而她有点过于明显的主动接近年轻男人,常常使得他们警觉地退避。后来,安惠所先生想,蓝斯贵尼特的事就发生了——皮尔瑞·蓝斯贵尼特,半法国人,她在一家艺术学校学习水彩花卉画时偶然认识的。她改选了生活指导课程,在那里遇见了皮尔瑞·蓝斯贵尼特,然后回家宣布她打算嫁给他的消息。理查·亚伯尼瑟断然反对——他不喜欢他看到的皮尔瑞·蓝斯贵尼特,同时怀疑他只是想追求到一个有钱的太太。可是正当他在调查蓝斯贵尼特的过去经历时,柯娜跟那家伙出奔,嫁给了他。他们婚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布列丹尼和康华尔以及其他的画家惯常聚居的地方度过。蓝斯贵尼特是个非常糟的画家,而且也不是个多好的男人,可是柯娜还是一心一意向着他,而且从不原谅她的家人对待他的态度。理查慷慨地给了他这个小妹妹一份津贴,安惠所先生相信他们就靠这份津贴过日子。他怀疑蓝斯贵尼特是否曾经赚过一毛钱。如今他该已死去十二年,或不只十二年了,安惠所先生心想。现在他的遗孀就在这里,体态有点像是一块垫枕,穿着艺术镂空、饰有黑玉珠子的黑色衣裳,回到她童年的家,四处走动,东摸西摸的,想起童年的事时便高兴地叫了起来。她并没怎么为她哥哥的死装出哀伤的样子。不过安惠所先生后来回想起,柯娜向来就不会伪装。

  蓝斯坎伯再度进入客厅,以暗哑的声音适时地低声说道:“午餐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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