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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四章

  史提芬·法雷地在想着罗斯玛丽——大感震惊地想着她,她的形像重现在他脑海里一样。通常,这些思绪一一浮现,他立即将它们驱出脑海——但是有些时候,就像她生前一样地不可抗拒,她拒绝被他如此霸道地驱除。

  他的第一个反应总是一样,当他想起饭店里的那一幕景象时,总是很快地、不负责任地耸耸肩。至少,他不需要再想起那一切,他的思绪转回更远的过去,回到罗斯玛丽生前,罗斯玛丽的一颦一笑、一声一息、一顾一盼……

  多么傻——他曾经是个多么叫人难以相信的傻蛋!

  然而一阵惊愕笼罩着他,全然的困惑、惊愕。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完全无法了解。就好像他的生命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较大的一部分——是清醒、平衡地前进着;而另一部分则是短暂的、脱离常轨的疯狂。这两部分一点也不相称。

  即使以他的能力、他的聪敏、他的精练智慧,史提芬内心里怎么也想不透实际上它们竟十分相称。

  有时,他会回顾他的过去,客观冷静地加以评估,但是总带着某种沾沾自喜,自我庆幸的意味。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立志成功,而尽管困难重重,起步维艰。他还是成功了。

  他总是怀着率真的信仰和展望。他相信意志力。只要立志坚定,什么都能成功!

  小时候的史提芬·法雷地就已坚定地培养着他的意志力。除了那些他自己努力的成果外,在生活上他还可以求取些许外力的资助。一个七岁、苍白的男孩,有着好看的额头和坚定的下巴,他下定决心往上爬——爬得高高的。他已经知道,他的父母对他毫无用处。他妈妈下嫁给比她身分低的人——而且为此深深懊悔。他父亲是个精明、狡诈、吝啬的小建筑工人,为他太太及儿子所瞧不起……对于他妈妈的含糊、漫无目标以及情绪的变幻无常,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她跌落在桌脚下,一个空的德国古龙香水瓶自她手中滑落,他才豁然了解。他从来就不认为喝酒是她情绪变幻无常的注解。她从未喝过酒,连啤酒也没沾过,而他从没想到她之所以喜好古龙香水,还有比她含混推说头痛更根本的原因。

  当时他就了解到,他对他的双亲没什么感情。他怀疑他们对他也是一样。他看起来比他的年龄小,沉默而且有口吃的倾向。他父亲说他“娘娘腔”。一个循规蹈矩的小男孩,很少在家惹事。他父亲宁可要一个较吵闹的孩子。“我像他这种年纪时,总是顽皮得要命。”有时候,当他注视着史提芬时,便不安地感觉到他的社会地位低于他太太。史提芬属于她那一类人。

  史提芬随着渐渐滋长的意志力,默默地画出他的人生蓝图。他想要成功。他决定以克服口吃的毛病,来作为意志力的第一个考验。他练习慢慢地讲话,每讲一个字都稍微停顿一下。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努力得到了成果,他不再口吃了。在学校里,他全神贯注于功课,立志接受良好的教育。受教育能使你达到某种地步。很快地,他的老师都对他产生了兴趣,不断鼓励他。他得到了奖学金。他的双亲受到教育当局的访问——这个孩子有指望。法雷地先生这时因盖了一座偷工减料的房子,捞了一笔钱,被说服而对他儿子的教育作了金钱上的投资。

  史提芬二十岁的时候,自牛津大学毕业,成绩优良,被誉为充满机智的好演说家,而且深得写作的诀窍。他也交了一些很有用的朋友。政治是他的兴趣所在,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他克服了天生的羞怯,同时培养了令人钦慕的社交态度——庄重、友善、带着一副聪明相,让人看了不得不说;“那个年轻人很有前途。”虽然由于个人偏好而成自由党的一员,但是他知道自由党已经没落,至少在当时是如此。因此,他加入了工党。不久他便以日渐走红的年轻人而闻名。然而工党并无法满足史提芬。他发现它对于新观念不太开放,比它强有力的大对手更受到传统的局限。相反的,保守党反而更重视吸收年轻的人才。

  他们批准了史提芬·法雷地——他正是他们想要的类型。他在一个属于工党势力范围的选区里,参加国会议员竞选,以非常接近的多数票赢得胜利。史提芬带着胜利的心情坐上了下议院的议席。他的事业已经开始,而这是他自己选的正确事业。进了下议院,他可以发挥他所有的能力,投入所有的野心。他很有自信能做好。他有待人的天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奉承,什么时候该反对。他发誓,有一天,他将进入内阁。

  然而,一旦进入国会的兴奋之情消退以后,他立即尝到了幻想破灭的滋味。那艰苦一战的选举胜利,使他引人注目。而如今一切陷入常规,他只不过是在党的控制下阿谀奉承的一颗没有多大意义的小螺丝钉而已,一直被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到此要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年轻的一代到此都被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在政界里,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还需要权势。

  有某些人跟你一样。有某些具有权势的家族。你必须找到一个具有权势的家族赞助。

  他考虑结婚。以前,他很少想到这方面的事,在他脑海深处有个模糊的形象:某个漂亮的女人将跟他手牵手站在一起,分享他的生活,他的野心;她将替他生孩子,解除他的困惑、烦恼;某个想法跟他一样,而且渴望他成功,同时在他成功之后,以他为荣的女人。

  后来,有一天他参加基德敏斯特家的盛大宴会。这一家族在英格兰是最具势力的。他们一直是一个大政治家族。基德敏斯特爵士那微带威严、高大突出的身影,走到何处,大家都认识。基德敏斯特夫人那张像只大木马的脸孔,在全英格兰各委员会、各公共讲台,都是尽人皆知的。他们有五个女儿,其中有三个长得相当漂亮,但都是性情严肃型的;唯一的一个儿子还在伊通学院念书。

  基德敏斯特氏注重鼓励、提拔党内有希望的后进,因此法雷地受到邀请。

  他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抵达之后,独自站在一座窗旁约二十分钟。当茶桌旁的群众渐渐散去,转进其他的房间里时,史提芬注意到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女孩,独自站在桌旁,看起来有点失落的样子。

  史提芬·法雷地认人的眼光很锐利。他在当天早上搭地下铁时,曾捡起了一位妇女丢弃的一份《家庭随笔》杂志,随意地瞄了一眼,上面有一张不太明显的亚历山大·海尔小姐的照片,她是基德敏斯特伯爵的第三个女儿。照片底下有一小段关于她的文字——“……一向害羞、畏怯——喜爱动物——亚历山大小姐修过家事课程,因为基德敏斯特夫人要她所有的女儿,都彻底奠定家事的良好基础。”

  站在那里的就是亚历山大·海尔小姐,以曾经也是个害羞者的眼光一看,史提芬马上知道她也是个羞怯的女孩。身为五个女儿中最平凡的一个,亚历山大总是在自卑感之下受苦。她跟姐妹们一起接受同样的教养,但是却从未学到像她们一样的处世手腕,这使得她的母亲相当困扰。仙蒂拉必须努力——如此笨拙、别扭实在是荒唐。

  史提芬并并不知道这些,但是他知道那个女孩不安、不快乐。突然,一个主意兴起。这是他的机会!“把握它,你这傻子,把握它!这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穿过房间,走到长餐桌边。他站在女孩的身边,拿起一份三明治。然后,转身,紧张且费力地(不是做作,是真的紧张),他说:

  “我想——你介意我跟你讲话吗?”这里的人我认识的不多,我看得出来你也一样。不要责怪我。老实说,——我很害——害羞——害羞(他几年前口吃的毛病适时地重视)“而且——而且我想你——你也害——害——害羞,对不对?”

  女孩脸红了起来——她的嘴巴张开,然而如同他所猜想的,她说不出话来。她说不出“我是这家主人的女儿”,反而平静地承认:

  “说实在的,我——我是害羞。一直都是。”

  史提芬很快地接下去:

  “那是种可怕的感觉。我不知道人是否能克服口吃的毛病?有时候我觉得舌头好像打了好几百个结一样。”

  “我也是。”

  他继续——有点快速,有点口吃地讲着——他的态度显得稚气、怡人。这种态度几年以前对他来说是自然的表现,而现在却是有意的。那是一种年轻、天真烂漫、毫无武装的态度。

  他不久便将话题引入戏剧,提到一部正在上演,吸引很多人兴趣的戏。仙带拉看过。他们讨论着。那是一部探讨有关社会服务的戏剧,不久他们便深入在这范畴的讨论中。

  史提芬总是能适可而止。他看到基德敏斯特夫人走进来,眼睛在四处搜寻她女儿。他的计划是不要现在被引见,因此向仙蒂拉低声告别。

  “很高兴跟你谈话。在我发现你之前,我在此觉得很无聊。谢谢你。”

  他带着兴奋之情离开了基德敏斯特公馆。他已把握了他的机会。再来就是进一步巩固他已开始的成果。

  在那之后,有好几天的时间,他都在基德敏斯特公馆附近流连徘徊。有一次仙蒂拉跟她一位妹妹走出家门。有一次,她单独出门,但是匆匆忙忙的。他接了摇头。这次不行,她显然是急着赶去赴某一重要的约会。后来,大约在宴会过后一个礼拜,他的耐心得到了报偿。有一天早晨,她牵着一只小苏格兰狗出门,悠闲地漫步向公园里走去。五分钟之后,一个年轻人从对面快步走了过来,然后在仙蒂拉面前停了下来。他快活地欢呼:

  “嗨,我真是幸运!我还怀疑我是不是能再见到你。”

  他的声音是那么他愉快,她只是稍微有点脸红。

  他弯下身去摸摸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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