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他们来到巴格达 | 上页 下页
七〇


  然后,她就开始讲了起来,从那个女理发师讲起,讲到三氯甲烷的气味,她如何挣扎,醒过来以后如何被人注射麻醉药而晕眩过去;讲到如何逃了出来,幸运地遇到理查德·贝克尔;如何在去考察队驻地途中自称维多利亚·波恩斯福特·琼斯;以及如何几乎奇迹般地扮演了来自伦敦的考古人员这个角色。

  听到这里,爱德华纵声大笑起来。

  “你真了不起,继多利亚!你能想到那样的事情——还能编造那样的事情,你可真了不起啊!”

  “我知道,”维多利亚说,“你是说我编的那些叔叔们,有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在他之前,还有──主教。”

  这时她突然记起来,在巴士拉见面的那天,当柯雷顿太太邀请他们进去喝点饮料而打断他们的谈话时,她本来打算要问爱德华的那个问题。

  “我以前就想问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编造的那个主教的事儿的?”

  她感到爱德华握着自己的手的那只手突然变得僵直起来。他很快便回答她,回答得实在太快了。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维多利亚目不转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事后她想道,“一句孩子气的失言,竟然会得到如此有决定意义的效果,真是令人奇怪。

  因为这完全出乎爱德华的意料之外,他没有准备好托辞——他的面孔突然显得毫无防备,假面具完全揭穿了。

  在她注视着爱德华的时候,她所经历过的、思考过的一切,恰如万花筒一样,都在脑海中变化着并且逐渐成形,因而她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可能这并不是真的在一瞬间发现的。可能在她的下意识当中,爱德华怎么会知道她编造的那个主教这个问题,一直在使她反复思虑,使她放心不下,而她是逐渐地得到这个唯一的、不可回避的答案的……兰格主教的事,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唯一能够告诉他的人,只能是汉米尔顿·柯里普先生,或是柯里普太太。自从自己到达巴格达以来,他们没有可能见过爱德华,因为那时,爱德华正在巴士拉,所以,他肯定是在离开英国之前就从他们那里知道了这件事。那么,自己要陪柯里普太太来巴格达之事,他肯定早就知道——而且,这一奇妙的巧合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完全是预谋策划好的安排。

  维多利亚注视着爱德华那副泄露了真情的面孔时,突然意识到,卡米凯尔所说的魔鬼是什么意思。她意识到,那天卡米凯尔朝着通向领事馆的花园的方向看去时,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自己正在看着的这副年青、漂亮的面孔——这的确是副漂亮的面孔。

  魔鬼,黎明女神之子,你是怎样堕落的?

  不是赖斯波恩博士一一而是爱德华!是爱德华扮演着一个不重要的秘书角色,但是实际上,却进行控制,策划,下达指示,利用赖斯波恩做为傀儡——而赖斯波恩却警告自己,趁还能脱身的时候赶紧离开那里……

  她注视着爱德华那副邪恶的漂亮面孔,她对他的那种幼稚轻率的爱情烟消云散了。她还意识到,自己对爱德华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爱情,而是几年前她对·哈姆弗莱·包格特,或是后来对爱登堡公爵所怀有的那种感情。那是一种崇拜。而爱德华也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他有意识地施展了自己的魅力。他那天十分随便地跟自己结识,轻松自如又十分自然地运用他的魅力,因而自己毫不抵抗地落入了陷阱。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仅仅在几秒钟之内,有这么多想法在一个人的头脑中闪过,这的确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这时她根本无需去思索,这些想法都是自动在她头脑中闪现出来的,来得又快,又说明问题。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下意识地认识到这些事情的缘故吧……

  与此同时,出于某种要保护自己的本能——这种本能如同她对一些事物的反应一样,来得非常之快——她的脸上却呈现出一副傻里傻气、不动脑筋、又莫名其妙的神气。因为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只有一件事情能够拯救自己,只有一张牌可以打,于是她赶忙把牌打了出去。

  “原来这些事儿你早就知道了!”她说,“你知道我要来巴格达。一定是你做的安排。噢,爱德华,你太好了!”

  她的面孔,她那柔顺敏感的面孔显得非常激动——带着一种极度崇拜的神情。这时,她看到了爱德华的反应——他露出了轻蔑的微笑,神情也放松了下来。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爱德华在自言自语,“这个小傻瓜!我说什么她都相信!对待她,我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可是,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她说,“你一定很有权有势。你一定跟你现在假装的身份大不一样。你是——就象你那天说的一样——你是巴比伦的国王。”

  她看到爱德华的脸上浮起非常得意的神色。她看到了过去,一直隐藏在一个谦逊可爱的青年人的外表背后的东西,这就是权力,力量,美色,还有残酷,这一切全部暴露无遗了。

  “而我只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奴隶,”维多利亚想道。接着,她带着急切渴望的神情,画龙点晴地故意补充上一句(至于这句话对·她的自尊心造成了多么大的损伤,任何人也不会知道),“不过,你是真爱我的,是吧?”

  这时,爱德华的脸上明显地表露出轻蔑的冲色。这个小傻瓜——女人们都是些傻瓜!要使她们相信你爱她们,无需费吹灰之力,而这就是她们唯一关心的事情!她们对于从事建设工作的伟大意义,对于创造一个新世界,没有任何概念,只仰道低声哀诉着,寻求爱情!她们是奴隶,你可以把她们当做奴隶使用,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当然爱你了,”他说。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给我讲讲吧,爱德华,让我明白一点儿。”

  “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要从旧世界的垃圾和废墟中产生出来。”

  “给我讲讲吧。”

  于是,爱德华对她讲了起来。尽管她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她还是几乎失去了自制力,几乎被他的幻梦所迷住。他说,一切陈旧的坏事物必然会摧毁对方。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家伙们死抱着自己的利润不放,妨碍社会的进步。那些既愚蠢又固执的共产党人,企图建设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的天堂。这样便一定会导致全面战争——导致彻底毁灭。然后——便会产生出一个新的天堂,一个新的世界,剩下少数的经过选择的高等的人,即科学家,农业专家,行政管理人员──象爱德华这样的年轻人——新世界的年轻的齐格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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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十三世纪初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中的英雄。——译者注

  所有的人都是年轻人,都象超人那样相信自己的命运。待旧世界毁灭之后,这些人就会进行干预并加以接管。

  这一切都是一种狂热——不过却是建设性的狂热。他说的这些事情,在一个遭到破坏而正在解体的社会里是可能发生的。

  “可是,”维多利亚说,“你得想想,首先会有多少人被杀死。”

  “你不理解,”爱德华说,“那没有什么关系。”

  那没有什么关系——这便是爱德华的信条。这时,不知为什么,维多利亚突然想起了那个三千年前的用沥青粘补起来的粗制陶碗。那些日常使用的小物件,需要赡养的一家人,构成住宅的四面墙壁,还有一两件珍贵的财产——这一切当然的的确确都是很关紧要的,并非没有什么关系。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在自己的土地上进行耕作,制做坛坛罐罐,养儿育女,既有欢笑,也有哭泣,早晨起床,晚上就寝。最关紧要的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们,而不是那些长着邪恶嘴脸的天使们。那些天使们企图创造一个新世界,不管伤害什么人他们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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