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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霍桑索性回过身来,走近一步,满面堆着笑容:“请问有一位在警厅里当科长的唐华铣先生住在哪一家?我来过一次,此刻却记不起门牌。”

  那少年果真绝不疑心,略略点点头,答道:“先生,要找家父吗?请教尊姓?”

  霍桑装出一种出于意外的神气,又踏前一步,伸出了他的右手。

  “唉,敝姓俞,你莫非是质尧兄——或是禹——”

  “正是,草字禹门。”他说着果真也伸出手来,和霍桑交握。

  霍桑又给我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同事梁先生。”我也带着笑容,照样和他行了一个握手礼。霍桑又笑着说道:“再巧没有,我们随便问一个信,竟一问就着。令尊可在府上?”

  唐禹门答道:“他在厅里。俞先生有什么贵干?”

  霍桑又做出踌躇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料想他也许回府来吃饭,我可惜来迟了。”

  霍桑的应变工夫,不能不使我佩服。这时候他的声音态度,确合得上沪谚所说“像煞有介事”,谁也瞧不透他的虚伪的面具。

  这时那少年说道:“他在厅里吃饭的。俞光生有什么事,不妨到厅里去会他。”

  霍桑又皱着眉峰,微微摇头答道:“我有几句很机密的话,到厅里去不便,才特地到府上来。现在却有些尴尬了。”他向那少年的脸部瞧瞧,又低倒了头踌躇。

  我已领会到霍桑所采取的策略,就乘势提出一种建议。

  我低声向霍桑道:“这件事既和禹门兄有直接关系,你不如就先和禹门兄谈谈。”

  唐禹门一听,眼光一闪,红润的脸上顿时有些变异,眼光钉住在霍桑脸上。

  他作疑讶声道:“俞光生,你究竟有什么事?怎么和兄弟有关?”

  我暗忖他既然承认我们是他的父执,却又自称兄弟,现在的所谓摩登人物,在礼貌称呼上真是不能怎样苛求的了!霍桑又装出一种诡秘的神气,故意向前后左右瞧瞧,恰巧有一个摩登装束的女子从第一弄里出来,皮鞋阁阁地从我们身旁穿过。霍桑等那女子走过去后,把头凑到少年的耳朵旁边去。

  他说道:“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我们在这地方立谈,似乎不方便。”

  唐禹门举起左手来瞧瞧他手腕上的手表。他的两条浓厚的眉毛,渐渐儿交接起来,刚才霍桑的踌躇状态,此刻竟移转到了这少年身上,有些弄假成真。他低头沉吟着,似乎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复。我这时绝不怕他拒绝我们,只要他不瞧穿我们的假面,他的好奇心既已打动,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着秘密,料他决不肯当面放过。

  一会,他果真说道:“俞先生,你的谈话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霍桑忙应道:“唉,不多几句,四五分钟尽够。”

  “那末,请到会间去坐一坐。”

  “好好,我们还不知道尊府的号数,请你引导吧。”

  十六号在第二弄的末二家。唐禹门把我们俩领到石库门口,并不叩门,忽先低声向霍桑说话。

  “请两位站一站,我到后面去开门,免得惊动家母。”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的后门里去。

  这一着信合霍桑的期望。他的本意分明希望这一次谈判,最好不让第三者参加,这是我从他的急急应诺上知道的。但我还不知道他冒充了唐禹门的父执,究竟用什么方法从这少年嘴里刺探这一个疑团的真相。时间很局促,我已来不及向他询问。不多一会,十七号的两扇黑漆的石库门轻轻地开了。我们先后侧着身子进了门,那少年便又慢慢地将门关上,又将门上的弹簧锁锁住。

  那也是一宅两上两下连侧厢的旧式住屋,客堂中的陈设,朴素而雅静,壁上的字尽对条,也古雅没有火气。但客堂中却并不见一个人,并且寂静无声。唐禹门将右手里的次间门开了,领我们走进厢房里去。这里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房,陈设也很雅致。我们坐定以后,并没有茶烟的享受,却只受到主人的两条视线,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打转。

  他忽作惊疑声道:“俞先生,梁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瞧见过二位。”

  我的心头一怔,不禁有些地恐惧。我们的照片曾在报纸上披露过好几次,万一他这时候识破了我们的真相,那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局势一定会发生变端。我不知道我的内心的恐惧,曾否在面容上有什么表示。幸亏那少年的视线,始终凝住在霍桑的脸上,霍桑的反应,却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禹门兄,好记性!你当然曾见过我们,从前我们和令尊本来交往很密切的。我们现在都在江西路营律师那里办事。这一次关于禹门兄的事,我们就是从曹律师那边听来的。我们顾念着交情,便打算私下来通知一声令尊。”

  那少年的脸容又一度变异,他把两手的手指交叉着,紧紧地合着掌,露出一种显著的惶急状态。

  “曹律师?——俞先生,到底什么事?”

  霍桑忽又把身子向前接着,凑近那少年的脸。他的脸色沉着,声音也故意改低:

  “禹门兄,你不是和一个震旦女校里的王保凤相识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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