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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霍桑退了出来,用手指指中间,似乎叫我向中间里兜进东坪的卧室里去。我们刚才走到靠南窗的东次间的门口,里面有一阵子咳嗽,接着我又听得东坪在里面发问的声音。

  “谁呀?莫大姐吗?”

  霍桑走到我的面前,顺手把那虚掩的房门推开。他一边走进门去,一边提高了声浪回答。

  “甘先生,是我和敝友包朗。”

  我走到里面,见那老人靠在一张红木床上,床上有一顶白竹布的帐子,帐门用银钩钩起。他上身穿着一件过时的蓝色纶纱的夹袄,身上盖着一条酱色的棉绸薄被,手中正执着一张报纸。他一瞧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便坐直了身子,放下报纸,把两手一供——不过这拱手的姿势,因着失去了袍子长袖的掩盖,远不及昨天的那么自然得势。

  他含着笑容招呼道:“唉!两位先生,劳驾,劳驾!对不起得很,恕我不能起身。”

  霍桑鞠了一个躬,答道:“甘先生,不要客气。我们听说你有些贵恙,特地来慰问一下。”

  老人很恭顺地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坐定以后,开始瞧视这卧室的布置。那红木床是向南排的,前面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式子都很古旧,妆台上除了一只新式的瓷钟以外,竟也有生发油,花露水等类的化妆用品。妆台对面放着一只西式的睡椅,上面挂着一张半裸体的彩色画片。厢房里却排着一口衣橱,两幢箱子。我和霍桑二人就坐在那张温软的睡椅上,恰和老人对面。我记得昨天瞧见他时,他的红润丰腴的脸上精神很好,此刻却有些显着的变异。他的脸容焦黄,眼眶上也起了一个黑圈。他对于我们的慰问,明明只有假意的欢迎,他的眼光里却显着厌憎和戒备的神气。

  霍桑说道:“甘先生,有些什么贵恙?”

  甘东坪道:“那没有事。昨天傍晚我受了些风寒,晚上咳起嗽来,似乎有些地感冒。霍先生,你总知道昨天那检警官向我问了一番,还不算数,后来我女儿忽又被警厅里传去,至今没有回来,阿三亦然。这件事我正觉得焦头烂额!检察官说汀荪是被人谋杀的。那真正是笑话。单凭那医生凭空说一句话,怎能使人心服?”

  霍桑婉声答道:“那一定可以使你满意的。今天早晨汪侦探长告诉我,昨天那位检验的医生已正式书面报告。当他检验时,发觉死者鼻管里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哩。”

  老人显着莫名其妙的神气。“以太?这是什么东西?”

  霍桑带着微笑说道:“这东西你没有经验,自然不知道的。但令爱丽云女士,对于这奇妙的东西却是有过经验的!”

  “唉!霍先生,伊怎么会有经验?

  “伊去年不是患过肠痈,到福民医院去割治的吗?割症时就必须先用以太蒙倒。我想伊从医院里回来以后,总也和你谈起过罢。”

  “唉!唉!——这个——这个我倒不清楚了。那么,现在官厅方面难道竟因此疑心伊吗?”

  “并不如此,伊现在已经说明白了。”

  老人把两手紧握着那酱色被的边,带着惊恐的声调问道:“唉,唉!伊说些什么?伊不会——”

  霍桑仍带着笑容,接嘴道:“甘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子着急?你是不是为令爱担忧?”

  他吞吐着道:“是——是——我只有伊一个女儿!”

  “那么,我可以给你保证,伊决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你对于自身问题,倒应得特别保重些才是。”

  “我——我吗?——先生可是说我的感冒?那不妨事。”

  霍桑的眼光渐渐地严冷了。他瞧着老人的脸,说道:“我倒很替你担忧。我想你也许受了些内伤吧?”

  老人的脸色变异了,越发枯黄了些,他的嘴唇有些儿颤动,却呆住了说不出话。

  霍桑又说道:“甘先生,我很替你不平,那无赖莫长根竟敢动手。那简直太放肆了!你虽宽宏大量,并不和他计较,我们却定意要惩戒他一下!”

  东坪紧皱着双眉,期期然答道:“唉,霍先生,你——你已知道了昨夜的一回事?”

  “正是,不过我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竟敢向你顶撞,甚至动蛮。甘先生,你可能告诉我吗?”

  老人低倒了头,两只手放了被头的边,忽拿着被面上的报纸乱翻。他瞧瞧里床,又瞧瞧他手中的报纸。他仿佛微微一震,他的右手忽暗暗地向里床摸索。

  一会,他才勉强答道:“他——他来预借他妹妹的工钱,我不答应,他竟蛮不讲理地闹起来。”

  霍桑又现出些笑容,不过冷淡没有欢意。他忽仰着身子从睡椅上站起来。他一边答道:“借工资?我怕不见得这样子简单吧?我知道长根已经失业好久,如果有什么可以敲诈的机会,他一定不肯放过。”他忽而把身子向前一扑,突然凑到床边,他的右手很敏捷地伸到里床,抓着了什么黑色的东西。他把那黑东西拉开了瞧瞧,又笑着说道:“唉!这是一条支色绔纱的裤子——是大脚管的女裤。这不是莫大姐的吗?

  老人忽把两只手掩住了他的脸,连连摇着头,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上半身,也有些发抖。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之声,又像叹息,又像在呻吟。这像是一种没地洞可钻的窘态,我真不能够仔细描写。隔了一会,他仍低着头,捧住了脸,呜呜咽咽地说话。

  “霍先生,我真惭愧!像我这样的年龄,还——还干出这种事来,说出来真是丢脸!其实我因着一个人冷清清地没人服侍,这女子倒能体贴我的意思,因此我才靠伊伴伴热闹。但伊的哥哥便借着这个题目,时常来缠扰不清。霍先生,你所说的敲诈,的确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事说到外面去,会使我没有面目见人。霍先生,你总得包涵吧?

  我才明白昨夜莫长根到这儿来吵闹的事,原因是为着这一种暧昧勾当。这秘密勾当分明是另一件事,和甘汀荪的凶案并无关系。那么,霍桑虽在无意中揭破了老人的隐私,但对于凶案既然没有进展,他的预料不是又错误了吗?我瞧甘东坪的手仍按在脸上,他的下颔几乎接触他的胸口。霍桑却露着不自然的微笑,默默地瞧着东评,显出一种鄙视的神气。我觉得这相持的局势非常难堪,但也没有解围的方法。幸亏这当儿楼梯上有脚步声音,汪银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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