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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从那以后,他俩的通信多了起来,更确切一点说,信中的语气比以前亲密了。他俩已不再是孩子了,而是人近中年,有了岁月蹉跎之感。她在信中写道:“我无法想象不能再见你一面。”

  他回答说:“我保证,如果上帝许可,我们将再次相会。”

  上帝显然是许可的。

  然而,六年过去了,保证过的相会并来实现;也许是他在等待某种事情发生,譬如说,她离婚了,或者她生病了。但没有这类事发生。他的父母离开了斯潘塞城,他已没有理由再回去了。

  一九八九年柏林墙倒塌,他在那里看到了这一场面,后来他又被派驻莫斯科,目睹了一九九一年八月的未遂政变。他正处在事业的顶峰,为华盛顿制定政策出谋划策。他的名字时时见诸报端,他在事业上不乏功成名就之感;但就个人来说,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

  八十年代末的兴奋到了九十年代初变成了沮丧。丘吉尔的一句名言在他的同事们中反复流传,为这种现象做了解释——巨人的战争结束了,侏儒的战争开始了。由于侏儒战争中的秘密战不再需要很多人,他的同事们奉命解甲归田;最后,上级也要他退役,于是他就回来了。

  基思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我回来了。”

  他望望坟墩四周,第一次把这个坟墩同他在越南见过的类似的坟墩联系起来。越南的那些坟墩是平坦的水稻田中仅有的高地,他带的那个野战排常常挖开这些坟墩,修建夜间的防御工事。这当然是一种亵渎行为,但却是良好的策略。有一次,当他们挖坟墩的时候,一个和尚走上前来对他说:“愿你们生活在有趣的时代。”年轻的兰德里中尉把这句话看做是某种祝福,后来才知道是句古老的咒语。很久以后,他慢慢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太阳落山了,月亮照亮了他视线中的田地。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能闻到肥沃土壤和茁壮庄稼的香味。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多年之后还会让你记忆犹新。

  他从坟丘上下来,漫步在玉米的行株问。他记得父亲第一次试验种玉米,一共种了四十英亩。当玉米渐渐长高时,基思对它着了迷。大片的玉米像一道道绿色的高墙,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迷宫,是他和小伙伴们的神奇世界。他们在里面玩捉迷藏,并想出种种新的游戏,一藏就是几个小时,假装这个迷宫里潜伏着某种危险。到了夜间,玉米地看上去怪吓人的,却又具有一种诱惑力;他们常常在星夜出来睡觉,躺在玉米的行株间,身边带着气枪,还轮流放哨,为自己营造出一种十足的恐怖气氛。

  他想,那时我们个个都是小步兵。他不知道那是否是出于遗传,还是出于当年这个西部开发地留下来的文化积淀。由于缺乏真正的危险,我们不得不制造一种危险,让死去很久的印第安人复活,把野兽运进玉米地,想象出骇人的鬼怪来。后来,当真家伙——战争——来了,我们大多都有了心理准备。这就是一九六八年他和安妮真正经历过的事。他明白,他原本可以同安妮一起去研究生院深造,他俩可以结婚生孩子,可以像许多大学的学友一样共渡难关。但他已为自己设计了另外一种未来,她理解他的选择。她让他走,因为她明白他当时需要去远方降龙伏虎。后来发生在他俩之间的事就是一系列的阻隔,男的自尊心作祟,女的矜持,沟通失败,还有坏透了的运气与不合适的时间选择。的确,我俩命里注定是一对不幸的恋人。

  第九章

  下了一整天的雨。这场雨并不是那种时常从西方或西南方来的夏季暴风雨,而是从伊利湖上空来的一种凉爽的绵绵细雨,带着一丝秋意。雨下得可谓及时,因为玉米尚在生长,要到万圣节与感恩节中间的某个时候方能成熟。基思想,如果那时他还没走,他会去马勒家和詹金斯家帮助收割。尽管现在大部分农活都是由机器来干,但如果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收获时节坐着无所事事的话,仍然会被认为是犯了一种懒惰的罪孽,注定是要下地狱的。反之,那些忙于收割的人显然是被上帝拯救了。基思对基督教的这种“得救预定论”有些不以为然。他怀疑他的大部分邻居,除了那些阿曼门诺派①教徒,已不再十分相信这种理论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大多数人的表现还是属于被拯救的一类。不管怎么说,基思希望今年再有一个好收成。

  ①基督教保守派别。创始人是17世纪欧洲门诺宗长老阿曼,该派衣着朴素,生活不从时俗,作风独特。该派不用电话、电灯,不用汽车而用马及马车。他们精于耕作,但往往不使用现代农业机械。家长仅让儿童上公立小学,不让他们上中学。义务教育法实行后,该派有些信徒宁肯入狱也不许子女上中学。

  房内还有一些活儿要干,所以他并不在乎下雨。那是一系列的零碎杂活——修管子、查电路、补帘子,这儿要拧紧,那儿要放松等等。他父亲在地下室里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工具间,里面有全套的工具与家用五金。

  基思发觉自己很喜欢干这些零碎活儿,这给予他一种成就感;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开始给房子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换上新的橡皮垫圈。他想,也许其他的前高级情报官此刻并不在干这活儿,但这活儿不动脑子,正好给他时间思考。

  上一个星期过去了,平安无事。基思注意到巡逻警车不再驶过他家门口,这恰与安妮出门在外巧合,说不定克利夫·巴克斯特也去了博灵格林,但他心里却有些怀疑。他怀疑这点是因为他了解巴克斯特这类人。克利夫·巴克斯特不仅是具有美国小城镇最坏传统的那种敌视知识分子的人,而且从他个人来说,巴克斯特也不愿意去一个他妻子在婚前与别人同居了四年的地方。

  换一种人也许会安然地想,自己的妻子在大学的四年不过只有一个情人,并未与球队的全体队员都上过床。但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认为他当然应当对他妻子的婚前性行为感到恼火。无疑,他的女人在嫁给他这位优秀先生之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的。

  基思考虑过开车去博灵格林。如果他俩要相遇的话,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好呢?不过,她说过回来之后来看他的。而且,还有可能克利夫·巴克斯特陪她一起去了,为的是监视她,并为了要看到她在带女儿游览博灵格林城和大学校园时的难受心情。当温迪·巴克斯特宣布她已申请去她妈妈的母校读书并被录取时,巴克斯特家真不知发生了怎样的争论;基思只能想象当时的情景。

  基思也明白,现在安妮·巴克斯特的一双儿女都已离家上了大学,她必须思考一些问题了。安妮在她不久前的一封来信中暗示过这一点,不过只是说:“决定是否要完成我的博士课程,或者找一个有工资的全日工作,或者做一些已经搁置了太久的事情。”

  基思心想,也许正如威尔克斯牧师所说,有一种宿命在起作用;生活看上去像一团乱麻,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基思·兰德里回到斯潘塞城毕竟与安妮·巴克斯特家里突然冷清起来形成一种巧合,不是吗?但这两件事的汇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基思从安妮的信中得知温迪即将离家去读大学,或许就是这个消息不知不觉地影响他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另一方面,他被迫退役也可以发生在两三年之前或者两三年之后。但更重要的是,他已做好改变生活的准备;从她信中的语气可以看出,她早就有这样的准备了。因此,这是一种巧合、一种下意识的安排,还是一种奇迹?毫无疑问,三者兼而有之。

  他对于行动还是不行动、等还是干举棋不定,感到苦恼。他在军队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行动;他在情报机关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忍耐。“播种有时节,收获也有时节。”主日学校的老师曾经这样说。情报学校的教官也说过:“错过任何一个,你都会一事无成。”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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