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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梁家于是只剩下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了。变卖产业抵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账银,又接二连三治办了几次丧事后,梁家的产业十停去了九停。多亏了梁夫人的惨淡经营,梁家的商号又死灰复燃,生意渐渐做大了。梁夫人一面监督孙子们求学读书,一面独立支撑着梁家的门庭。

  “这时林藩将抢夺来的不义之财组织了一个走私集团,牟取暴利。渐渐他走私行迹被官府注意。林藩又心生一计,一来可以转移官府对他的注意,二来乘机最后摧毁梁家。

  “他重金买通了港湾市舶司的一个官员,将若干箱禁运物品打了梁家商号的戳印,偷偷藏进了两条行将出海的大帆船的底舱里。然后他又派人出首告梁夫人走私。官府闻报截船缉私,果然查获那几箱禁运物品。于是官府查封了梁记商号,籍没了梁家的所有财产。梁家顿遭灭顶之灾,梁夫人从此一贫如洗。

  “广州住不下去,梁夫人只得领了孙子孙女到乡下一个族弟的田庄中去避难。谁知半月之后又遭土匪洗劫,火光血影中只逃出梁夫人及她的长孙梁珂发——幼孙、孙女、管家及两个家仆全数被土匪惨杀。——后来官府追查,只抓得了四个小土匪砍头示众。众怒也稍稍平复。但梁夫人并未被吓倒,她知道林藩既能买通官府又能买通土匪。她已整理出林藩犯下的九条人命案的全部状词,准备一有机会,便投官告状。

  “两年前,京师任命了一个广州新都督,都督之下的别驾、长史、司马等官员也一应移人。林藩心怯,便带了几名贴身家奴及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妾,偷偷乘船离开了广州城。——广州商号的一应事务则委派一个管家照应。梁夫人闻讯林藩逃离了广州潜来濮阳隐居,便随后也追来濮阳。——于是林、梁两家的官司终于打到了濮阳州衙。

  “梁夫人到濮阳衙门,只能告林藩绑劫了她的孙子梁珂发。——梁珂发一到濮阳,天天便去林藩宅邸周围明查暗访。当他正掌握了林藩大量的犯罪证据时,却突然失踪了。梁夫人心中明白她的孙子可能已经遇害,故她将林、梁两家的几十年夙怨全数倾倒了出来,目的是提醒我们留意到梁珂发的失踪与林、梁两家世仇有关联,是林藩九条人命之后又犯下的一桩新的杀人罪行。然而一时找不到梁珂发失踪与林藩有直接关联的证据。——难怪乎冯相公不肯受理这个案子了。至于二十年之前的世仇,那应是广州都督的事。他焉可越俎代庖?

  “我将林藩的行迹前前后后反复思量了一遍,我问自己为何林藩要选拣濮阳这样一个小地方来作他的藏身之地,而不去京师大埠过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生活。联想到他贪婪的本性,我疑心他在濮阳做的是套贩私盐的勾当。陶甘说,他的宅邸选在水北门附近,那里一向荒僻冷落,正是他做犯法勾当的好去处。水北门下虽有铁栅,但一包一包的盐则可化整为零,传送出铁栅之外,逃避官府的关卡缉查,由运河运出濮阳。林藩在水北门外不是有一田庄么,水路贯通,只须水门两边两条船互相接应便成。陶甘见田庄外有货栈有码头,更可证实他干的是什么勾当。

  “然而林藩大概已觉察到了官府正在追缉他的罪行,故已将家财,侍妾送回了原籍,濮阳只留下寥寥几名家奴,他正在偷偷消灭一切走私的痕迹,最后悠然曳尾而去。——我担心的是我们不能及时拿获他走私的证据。”

  洪参军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看来梁珂发早已查清了他的犯法行径。我们不能设法找寻到梁珂发,再追出林藩的走私罪行么?说不定梁珂发正被林藩关押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哩。”

  狄公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我思量这梁珂发早已不在人世间了!林藩性极残忍,他岂会让梁家一根苗裔独留在世上?那天他竟对陶甘敢下毒手,早是马荣及时赶到,要不然陶甘也同梁珂发一样死于非命了。”

  洪参军沮丧地说:“梁珂发失踪已两年了,再要查清他遇害的踪迹看来是无望了。”

  狄公道:“确是如此。我此刻要吓唬他一下,布下疑阵,弄得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安,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样他便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从而乱了阵法,露出破绽,最后被我们拿获归案。

  “此刻我们先做这几件事。洪亮,你去通报一声林藩,说我明天要去他府上拜访,不妨让他知道官府已对他的行迹生疑,并明言告诉他暂且不要离开濮阳。然后再传令要守城门的士卒,盘查每一个进出濮阳的广州人,尤其监伺水北门的船只往来。

  “陶甘,你率一队民工去清理林宅隔墙那一片废墟,一面仔细监视林宅的动静。你还得去一次市舶司,要他们拦截林记商号的每一条货船,缉查违禁物品。

  “乔泰则带上一二名士兵化了装,去水北门外林藩田庄的运河边上钓鱼,留心观察田庄的动静,林家的奴仆倘是生了疑心,则更好,正可扰乱他的阵脚,弄得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洪参军微笑道:“老爷三军齐出,鸣锣击鼓,虚声吓人,并不放箭,更不亮出刀枪。那林藩见此情状,必然慌了手脚,露出真形。贸贸然来迎战,最终落入老爷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点头道:“只怕林藩老谋深算不肯鲁莽行事,金鳖不上钩,空折了香饵。”

  ◎第十五章

  第二天午衙后,狄公换过一件水青色旧袍,戴了一顶黑呢方帽,坐了轿子,悠悠然去林藩宅邸。

  林藩已得洪参军通报,打扮得齐齐整整早在雕花门楼外恭候。

  狄公下得轿来,林藩慌忙上前施礼:“刺史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小民不胜惶恐,礼仪疏怠,望乞谅察。”

  狄公欠身回礼,见林藩身后站着个满脸横向的黑汉子,心想必是陶甘说的那个总管无疑了。

  林藩引狄公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总管恭敬献上香茗及蜜饯。狄公一面呷茶一面仔细打量林藩。林藩约五十开外年纪,体态清癯,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灰须,鬓边微有几茎白丝,风采翩翩,神情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唯一对淡灰眸子闪出一种峻幽的熠熠冷光,令人往往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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