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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陈宝珍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哀求道:“老爷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恕我愚顽无知,屡次冒犯冲撞。可怜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孀妇,我不得不要保护自己的名节,也要保护蓝师父的声誉。正由于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爷五十鞭的惩罚,想来这也可抵了小妇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恳求老爷千万不要开棺,让我那可怜的亡夫的灵魂得以超升。不然,我更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日黄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见夫君。”说着双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给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后机会。

  狄公心中微微一惊,冷冷说道:“本衙决意开棺验尸,倘若无获,尸亲可以据实告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语,罗唣不休。本衙没有十二分把握是决不会贸然下令开棺验尸的。”

  狄公大声对衙役命道:“开棺!”

  两名衙役用凿子撬进棺盖,用铁锤猛敲了几下,棺盖轧轧作响,很快启起了所有长钉。另两名衙役上前帮助将棺盖放在长凳边。四人用手巾将嘴鼻遮得严实,一面伸手进棺去将陆明的死尸搬了出来,放在地上的芦席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鼻退后,有的则延颈向前张望。

  郭掌柜在尸体旁安放了两个白瓷香炉,里面点燃了香。他用白纱巾将自己的嘴脸裹严实,换过一副白纱手套。衙役递上热水手巾,郭掌柜用手巾将尸体轻轻拭了,然后开始细细检验。周围所有的人——当事的狄公和陈宝珍,不当事的看热闹百姓——都全神贯注看着郭掌柜熟练的动作。

  郭掌柜在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半日,摇了摇头,又用银棒撬开尸体的嘴,并仔细观看了腐烂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脸变得灰白,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郭掌柜站了起来,在热水里洗净了双手,说道:“禀报老爷,陆明尸身并无一点施暴的痕迹,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断定系死于疾病。”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正待嘲讽狄公,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杀了这个狗官!他玷污了圣洁的坟墓。”

  “撕下这狗官的官袍,包裹无辜受辱的尸身!”

  “将陆陈氏释放了!”

  一片叫嚣声中,狄公稳步走出席棚外,脸色严峻。他说:“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命四名衙役将陆明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合了墓门。于是上轿回衙。陶甘留此料理一应善后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炭都烧成了白灰,谁都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了口:“倘要从目下的绝境中救出我们自己,只除是意外发现新的证据,并且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忙传命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忙让坐。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发青,身子极是虚弱。

  叶彬道:“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将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夫看见他躺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严重击伤,便将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复了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没折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赶,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将于康和廖小姐幽会之事吐露给他的吧?”

  “老爷此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廖小姐暖昧之事,并非我透露于朱员外,恰恰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他亲眼见着他们两人干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一日,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说他狗胆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与廖小姐幽会。管家通报了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不快之事。”

  狄公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来的秘密去讹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已惩处了你,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堕落,更不许去那赌窟、妓馆了!”

  叶泰沮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送叶氏兄弟到衙舍门口。

  ◎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个州城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拥向衙门吆喝、叫嚣,辱骂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旧校场上的人群高声辱骂“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掷。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紧闭了州街大门,整日不出。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则陪侍着狄公,寸步不离。只是彼此都心情阴郁,缄默不语。

  狄公开始料理辞职的一应善后事宜。乔泰、马荣虽不甘心狄公就此丢了前程,整日外出寻访陆陈氏的线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骂狄公,哪里还能顺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开颜欣慰的是狄夫人从太原来了家书,报道老岳母的病已痊愈。目下三位夫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信中还问狄公需要她们从太原带些何物来北州。狄公看罢,不觉心酸。他明白倘若陆陈氏之案日内没有意外的突破,而陆陈氏又递状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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