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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内衙中一片死静。

  狄公沉思良久,忽坐直身子,以拳击桌道:“此遗嘱有诈!”

  陶甘向洪参军投以不解的目光,洪参军摇头不迭,马荣则斜过眼来看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道此遗嘱有诈,并非凭空臆断,且听我说于你听,自有分晓。倪寿乾乃一智慧过人有远见卓识之人,其长于倪琦心术不正,对同父异母兄弟倪珊素来忌刻,他岂能不知?倪珊出世之前,倪琦一向把自己当作倪门万贯家财的惟一合法继承人,现在多了倪珊这个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欲与他平分秋色,他岂会甘心?倪寿乾生命垂危之际,自然会想到如何保护其爱妻幼子,务使她母子免遭倪琦欺凌之事。他明白,不要说将家产全归倪珊,就是给他两人二五平分,令他兄弟分居异衅,倪琦对倪珊也定不轻饶。兄弟阋墙倒不足惧,怕的是谋财害命恐在所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做出剥夺倪珊财产继承权的样子。”

  (阋墙:在墙内争吵,指兄弟失和。阋:读‘细’。)

  洪参军连连点头,向陶甘瞥了一眼。

  狄公又说道:“与此同时,倪寿乾将其真正遗嘱隐藏于此画之中。我思想来,他是欲将一半家财或大半家财分给倪珊,这从他在病榻上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上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得明白,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这‘其余’究竟指什么,他对此十分小心,没有言明。倪寿乾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他以此法保护幼子,直至他长为大成人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之后能有一位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将倪珊应得的财产物归原主。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嘱咐爱妻,每遇新县令上任,就将画轴献上,恳请审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得倪夫人一面之词。只怕倪公从未如此吩咐过。依我浅见,此遗言称倪珊实为私生,恐并非不经之谈。倪寿乾一向光风霁月,宽宏大度,不想让长子倪琦为他报仇,从而给倪珊母子一条生路。但又不甘永远蒙此不白之冤,故将此遗文藏于画轴夹层之中,以期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某一县令发现夹层中所藏秘密,就可据此遗言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陶甘讲完,反问道:“如你所言。倪夫人盼揭谜底,迫不及待,又作何解释?”

  陶甘答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子又常常对此估价过高。我以为倪夫人一心只想到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之心,不计前仇,可能在画轴之中藏得一张银票或找寻一宗财物的秘诀,从而补偿她一半家产之失。”

  狄公摇头道:“此议虽多少有些道理,然与倪寿乾一世为人很是不符。我思想来,此遗言实为倪琦假造。倪寿乾可能在画轴之中藏了一纸无关系要的凭信,借以转移倪琦视线,引他受骗上当,而将真正遗嘱另处藏起。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若他将重要秘密藏于俗人均能发现的地方,此举未免过于拙劣。以我观之,真正的秘密一定就藏于这画面之上,只是十分机巧,隐而不露,非慧眼不能识破。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藏有价值连城之物,从而将它毁掉,遂于夹层之中做了手脚,目的是掩人耳目,让倪倚发现后,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言讲,称倪琦将画拿去,数日后方还。这样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夹层中所藏之物,进而以此假遗瞩取而代之。如此,他就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了。”

  陶甘道:“老爷条分缕析,自有一番道理,但我仍以为我的刍荛之言亦非全是迂阔之论。”

  (刍荛:读作‘除饶’,割草打柴,也指割草打柴的人。)

  洪参军道:“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手迹,此难便可迎刃而解。只因画题以半隶半篆古体写成,此遗嘱是否出于倪公手笔亦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道:“我早有心见倪琦一面,今日下午便去访他,相机将倪寿乾手泽及签名样品弄来。洪参军,你即刻就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而去。走过衙院之时,洪参军对马荣说道:“我们且到值房去稍坐片时,你喝上几种浓茶。自然就会解醒,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不迟。”

  马荣欣然应允。

  方缉捕于值房桌边在与儿子闲话。方虎眼尖,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忙起身让座。

  众皆围桌而坐。洪参军即命当值衙卒彻茶侍候。方正道:“适才我正与小儿计议去何处找寻长女下落之事,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言道:“方缉捕,有句话本不想对你言讲。怕说出来引你伤痛,今你既问,说与你听听也好。我只怕白兰有了秘密情侣,她二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方正闻言摇头不迭,说道;“常言道龙生九子,我家黑、白玉兰在脾性上可谓大相径庭。黑兰一向任性,我行我素,自长到膝头高矮,作事便有主见。黑兰实不该是个女孩子家。然女白兰却生性姽婳,素来娇羞婉娩,从不越轨造次,这结交男友并与之私奔之事她是断断想不到也做不出的!”

  (姽婳:读作‘诡画’,闲静美好的样子。)

  陶甘道:“既如此,我们须作最坏的打算。会不会有歹人掳了她去,再将她卖于烟花行院?”

  方正点头,愁云满面,叹道:“陶大哥见教得是,我们该去风月烟花场所寻查一番才好。这样的地方本城有两处;一处在城西北,叫北寮,都是些番女胡伎,当年通西域之路经过兰坊,这北寮最是繁华。现今去西域之路改道,北寮也就萧条零落下来,渐渐成了泼皮。闲汉、乞丐、偷儿出没的去处。另外一处名唤南寮,城东南角荷花池过去便是,本城上等行院均集中于此处。这里只有汉家姑娘,有的还喝过几年墨水,琴棋书画,歌舞弹唱也都样样在行,不亚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一阵左颊上三根黡毛;开言道:“我意应从北寮查起,上等行院多数奉公守法,不致贸然接纳不明不白之女,逼良为娼。”

  马荣一只大手轻拍方正肩膀说道:“方缉捕休要烦恼,一旦了虎国命案有个眉目,我就去老爷面前讨差,请求将寻你长女下落之事委于陶甘与我二人,陶甘出点子,我出力气,何愁寻她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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