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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这是新娘的事。新郎没了去向更令老朽焦虑。半夜出事后,他定是情急慌张,丢魄落魂。又羞于唤众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误。待见月娥已气绝,他更慌了手脚,没脸面见人,情知也说辨不情,说清白了又怎样?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寻轻身了。不过,这事也有些蹊跷,直令老朽疑惑惑。这新房的门是里面反闩的,窗槅木栅完好无损。他又会逃到哪里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众人四处寻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见影迹。

  “今日绝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道是南门湖上一渔父在湖中拾得,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合当断后。老朽哭得昏死过去几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报信于亲家,便又跌跌撞撞、巅巅巍巍赶到刘府宅院。谁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松手,一直拽到这衙门里老爷堂上。老爷亦可怜我这个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乐极生悲,红事办作了白事。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说罢喟然长吁,禁不住老泪纵横。

  狄公听罢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语,不露情色,转口又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头——狄公见他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皮自净无须,眼下松松两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将至之气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为他这个牙人的一笔款贷致生争执。今日却看他是如何为刘飞波作证的。

  万一帆证言道:“两年前江文璋发妻亡故,没出月便径自来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我女儿三官为续弦。小人一听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竟还是个教圣贤书的,孔老夫子头上浇粪哩。连个媒妁之言都不设,小人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了壁后,居然怀恨于心,恶意中伤小人。几次低毁小人与别家商号的生意,污读小人名声。故当小人听说刘先生要嫁女江家时,便将此段情节告知了刘先生,劝他三思。”

  万一帆语未落音,江文津已气得须发直竖,失口叫道:

  “狄老爷休听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污人。那年老朽发妻弃世心里正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他自个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将他女儿许与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为苟且。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葫芦里装的甚药,当时便婉言谢绝。”

  狄公恼怒,万、江两人必有一个是当面扯谎,这近戏弄。为此藐视官衙,一旦问破,定不轻饶。此时暂且含忍,选问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叙大抵属实,故他愿为刘飞波出面见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节,似系猜测,恐无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究竟,一时也判断不清。

  孔掌柜则证言江文璋一向循礼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纯洁,决无苟且之念——月娥品行也无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系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形迹蹊跷,必不至是劫凶杀人,望老爷迅即查明,替江文璋开脱。

  狄公首肯,又传命华大夫到公堂。

  须臾华大夫传到。狄公问了当时断诊验尸本末,嘱与衙门仵作质对。又斥其催尸主私殓,于律法有违。本应重罚,只是所验无误,又是炎夏,故从宽处断,该罚白银十两充公库,严禁后来。

  衙门仵作称:“月娥小姐死例实属罕见,然名家医案确有记载。只是昏寐不醒者居多,一旦命象险弱,差近死亡。失血过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拟鞫审昨夜花艇谋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诉讼至署,竟也是人命关天官司,且较早一日发事,论理先行断治——本县受理随即赴案发现场勘察。”

  ◎第六章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他自己则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现场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允这头亲事。昨夜酒席上我见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未撤,随处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先进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两边各四个暗红柜厨,并不封锁,内里尽是书帙。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雩:读‘鱼’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祭祀。)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狄公这时忽的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郑、马传疏很觉可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半点差池,老朽心中便不乐。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隐去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匿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

  (弑:读‘士’,古代统治阶级称子杀父、臣杀君为“弑”。

  薨:读‘轰’,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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